推门就见人间极乐汇聚一堂。成群结队的歌姬舞婢正在婀娜摇曳,高歌曼舞。水晶盘里盛满珍馐,琉璃盏中斟满美酒,满屋子珠翠在灯烛中流光溢彩。
正前方卧榻上躺着一条软瘫人影,正是今夜的金主,可他根本没有享受到这场奢靡的宴乐,早就趴在桌案上,醉得一动不动。要不是还有沉重的呼吸声带着酒臭飘得老远,就跟死狗没有两样。
这时歌姬瞥见岳凌楼雪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吓得蓦然噤声。琴师手指一颤,乐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齐刷刷跪在地上。岳凌楼大步走向前去,而她们则埋着头,在凝固的寂静中向后爬着退下。
“少爷,该醒醒了。”岳凌楼轻声呼唤,推了推耿奕的肩膀。
耿奕在朦胧中分毫没动。岳凌楼耐着性子,在他身旁坐下,看见满桌美食还有好多没动箸,用手摸摸盘沿,早就凉透了。但酒壶却是半满,地板上还倒着几个空的,据此推测耿奕已经醉了很久。
“你怎么……来了?”大概是被震耳欲聋的沉默吵醒了,耿奕勉强打起几分精神,乜斜着眼睛看他。
“老爷让你回府休息,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早跟他去见一个大官。”岳凌楼也把脸颊贴在桌上,盯着他的眼睛,笑眯眯地说。
“与我无关。”耿奕虽醉,却仍有几分清醒,厌恶地直起上身——不是厌恶岳凌楼凑得太近,而是厌恶耿原修安排他做事。
他一只手在桌上到处摸来摸去找酒杯,像是想要借酒消愁。
“是京城来的御史大臣,奉命监督‘熙春会’的。”岳凌楼知道酒杯就在果盘边,却故意不说,看他寻不到的样子觉得好笑。
“哼,又来一个要饭的。”耿奕拍了一下桌子,发泄胸中的无名火。耿原修也好,酒也好,天也好地也好,没一样是顺眼的。
“如今都是老爷在打点,可往后这差事终究要落到你的肩上,你不早点学些门道,以后怎么能做得妥当呢?……”岳凌楼悠悠然地说着,每句笑语中都带着阴阳怪气,尾音拖得又细又长。
耿奕气得想骂脏话,直到岳凌楼又说:“况且我也要去。”
趁耿奕发愣的工夫,岳凌楼拿过酒杯,重新斟满后递给他。
“耿原修不避你了?”耿奕稍微坐直,愣得忘了接酒。
“他恐怕另有打算,说是想让我拜那大官为师……”岳凌楼正面看着耿奕,把酒杯放到他手指能碰到的地方。
“那你要去京城么?”耿奕蓦然睁大眼睛,醉意瞬间消散,而且也不打算再喝,这种关键时刻必须保持清醒。
“不知道。”岳凌楼事不关己般,依旧慢条斯理,做作地自怜自艾,“唉……身似飘蓬,何曾由己?如果我们真的分开了……”
“你不能去!”耿奕激动地一把攥住他,“我绝不与你分开!”
“你就这幅鬼样子,还妄想我守着你?”岳凌楼嗤之以鼻,用力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想起一句老话:父辈有善行,子孙未必能学到;可但凡父辈有个恶习,子孙就没有学不像的。
“我就来吃个饭,是她们硬要跳舞,我又不想看……”耿奕焦急地辩解道。
“那你排场可真大……”幸好岳凌楼此刻心情还算不错,温柔地用拇指轻轻擦去残留在他脸上的鲜艳唇脂印,说,“我相信——反正最后都是记你爹的账,难道你就不该偶尔孝顺一下?”
“那我跟你去!”耿奕倒不是突然孝心大发,而是,“若是有诈,我可为你破局。”
言罢,耿奕就像为自己壮行似的,一把抓起酒杯,豪迈地一饮而尽。可岳凌楼只是默然不语地看着他自我陶醉在舍生取义般的凛然大义中,心里只有一句嘲讽:
“谁稀罕呢,你算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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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微微细雨下个不停,路上少有行人,耿府的青骢马车在淅沥水声中碾过湿漉漉的烂泥路,停下时,岳凌楼用指尖挑开车帘一角,看见乌木匾额上,金漆的“游府”二字在雨雾中朦胧发光。
普通御史巡视地方都住在官邸或驿站,而这次的御史游晋之本是杭州本地人,二十年前金榜题名做了庶吉士,后来官历广东巡抚和浙江按察使。三年前回京,擢升文华殿大学士,皇上赐第京师,他的杭州老宅便闲置下来。此番南下,既是奉旨监察熙春会,也算回乡探亲,顺便变卖祖产——耿原修正是那嗅着腥味的猫儿。
游府位处城西郊外,几次扩建后规模宏大,但交通闭塞的痼疾难改,雨天出行必须依靠马车,不然寸步难行。优点是背倚苍山,面朝清溪,旖旎风光如诗如画,买下来可做个夏季消暑的好去处。
“待会儿切莫妄言。”下车前,耿原修不忘提醒耿奕,“游大人是御前说得上话的,我们言行举止皆需谨慎,把你那顽劣脾性收着些。”
“这般饕餮之徒,你还当弥勒佛供着。”耿奕嗤笑出声,却被耿原修狠狠一眼剜得噤声,悻悻然抬头看向大门,正好看到一群仆役撑着伞鱼贯而出,恭敬有礼地前来迎接,一路把他们引到客房。
不一会儿,身着便服的游晋之走了进来。他年逾五旬,体态宽胖,个子又矮,愈发显得浑圆如球,宛如一颗稀耙的红柿子。他脸上堆笑,连连作揖问候,不摆架子,乍一看像个和蔼可亲的好官,可岳凌楼明白,但凡与耿原修称兄道弟的,都不会是什么善茬。
“游兄远道而来,小弟略备薄礼,还望笑纳……”
耿原修说罢,仆役们捧着十多个镶金礼盒依次献上,揭开时满堂珠光宝气,映得游晋之的瞳仁都泛起金光。他笑得合不拢嘴,却还假意道:“耿兄厚赠,教本官如何担待。”
在耿原修的示意下,岳凌楼上前一步,行稽首礼,“晚辈岳凌楼,拜见御史大人。”耿奕虽不情愿,却也只得跟着照做。
一番客套后,主客双方都在紫檀椅上落座。
席间,游晋之与耿原修谈笑风生,岳凌楼插不上话,但认真听着。他俩所谈皆是文学歌赋、情操胸怀,绝口不提买卖和金钱,仿佛是两位清贵书生正在品茗论道。
耿奕冷眼旁观,时不时假借咳嗽,别开脸去嗤笑几声。
别看游晋之长得脑满肠肥,可谈诗论文时却好似变了个人,说得头头是道,腹中确有经纶。可每当他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都喷到茶碗里去了,岳凌楼实在看不下去,只得把目光移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