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诞生于更早的时候，最悠久的记忆中有甜酒辣喉的味道，但初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应该是在拥有视觉时。在绵延向漆黑深渊的腐旧褐黄色朦胧幽光中，我看见他轮廓异常清晰的森白面庞，边缘缭乱着旋绕卷结的发丝，在虚幻的光影中立体得像险山。
我感到有点痛苦，但是他没有，已经游离体外的眼神注视着从头顶垂落的帷幔，那柔软又有些重量的乳白色显得很浓稠，从下方看来，应该会令他有种迎面压来的窒息感。
我就飘浮在这团浓稠深处。
他向我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是四目相对的。
我确信他已经发现我的存在了。
窗棂边缘亮得发光的白线，冷清得好像月华融化后流下的水，沿着墙壁淌到被风吹了一夜的地板上。一件昂贵得不该染一粒尘灰的衣服被男人从床脚捡起来，这个动作搅浑了宁静的水面，令满屋光影都在这个瞬息变化万千——不变的是，他依旧好奇地凝视着我。
“最近在看什么书？”男人背对着他，一边穿衣一边问。
“不过是些闲书。”他终于动了动，直起上身，梳理发丝。
“在练什么功？”光线太暗了，男人扣腰带时只能靠手摸，迟迟无法把玉扣对齐。他懂事地取过摆在床头的一盏琉璃灯，端着灯柄，帮他照着。可男人不转身，那点微光被胳膊阻挡，怎么也落不到带扣上，倒是把他苍白的美貌照出了一些活人的气血。
“你都不许我涉足天翔门了，我还练什么功？”呼吸和话语令琉璃灯微微闪烁，他心里有些抱怨，用指甲盖轻轻拨弄着烛火。
“唐易被刺杀，至今凶手不明，东西两大堂主都在争夺门主之位，天翔门正值多事之秋，我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腰带终于扣好了，男人坐在床沿上，开始穿鞋，胳膊差点撞到他，他躲开了。
“那你为何不早点立个新门主？”他把琉璃灯放回原处。用不上的东西只会碍手碍脚，什么都不做的逆来顺受，才是男人需要的。
“现在东西两堂势均力敌，无论立谁，另一边都不会服气。仓促立下门主，只会令两堂关系更加恶化而已。”男人有着更加高瞻远瞩的目光，也懂得相互掣肘才是固己之策，在危局中游刃有余。
男人是压在他头上的鼎，心里的忤逆永远不敢显露出来。“可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只要你让我重归天翔门，我就可以……”
“你别插手江湖中事，读书习文才更适合你。”
他的话被打断了，令他有点后悔刚才那般急迫。
男人还是没有转身看他，安慰般说：“你从小聪慧过人，可惜不能考取功名，只能埋没在我身边，实在太委屈你了……”
他的父亲曾是被朝廷抄家的重罪之臣，所以他无法入仕。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但你从不把药局的事交给我做。”男人自己还有个亲生儿子，那个儿子比他受重用多了——哪怕是个不肖子。
“我的生意很危险，不能连累你，不然对不起你娘……”
他猛颤了一下。那个字比任何鬼怪都可怕。男人的心更可怕，时至今日，他竟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对不起那个女人。
他将目光转向琉璃灯，把灯罩上开的那个圆形口子，看成了饕餮张开的嘴，正在一口一口吞食着黑夜，但越努力越徒劳越可悲。
男人站起身，腰间玉带上的金饰片响了响，那声音尖锐刺耳。
“那你究竟想如何安排我呢？”他抬头注视着男人的背影，目光很用力，“总不能一直藏在你的羽翼下……”赶在男人离开之前，非得问个清楚。
“你的确该有番作为了……”男人轻叹一声，站在原地，“眼下药市在即，御史来杭，我带你去拜访他。如果他能收你为徒，你日后可以做个幕僚，也算是个光明前途——对了，把奕儿也叫上。” 奕儿就是他那个不肖子。
这次的药市又叫“熙春会”，全国各地的大药商都会前来参加，自然包括耿家一直以来的生意伙伴——明面上的，暗地里的。
说完后，男人走向门口。
这时窗缝间钻进屋外檐角风铃的叮当声。一声又一声，男人离开的脚步，一步又一步。大概十五步后，会有一阵夜风从门口灌进来，然后他会关上门，消失在寂静寒凉的雾中。
最后，房间会变成一个空荡荡的鸟笼子，关着仅余的他。
乳白色的帷幔轻飘飘的，好像被稀释了，不再浓稠。不知道他自己意识到没有，他出了口气，长长的，那股窒息感也消失了吧。
床头那盏精美的琉璃灯兀自亮着，火苗渐渐蜷成一个冻僵的茧壳，不再闪烁。他目光逡巡，应该是看不见我了，最后只盯着饕餮的那张大嘴巴，对抗黑暗，越努力越徒劳越可悲。
看着惹人厌，他气恼地把灯灭了。
光明前途？那是什么样的呢？光明是什么样子呢？
他在黑夜中幻想了一会儿，很快就打住了。因为“我走不到那么远……”他低声对自己说，突然发出一声冰冷的笑，“当然，你也走不到……”
他纤细的脖颈快要被压断了，因为里面塞满沉甸甸的大事。
“我不会让你走到的。”
这就是他要做的大事，是他为自己此生定义的价值——我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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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华灯初明，笼月河上画舫如织。这条流经花街的河流被彩灯晃得五彩斑斓，波光粼粼，就像每夜精心打扮成仙女的妓子一样，也想模仿一下银河的高不可攀。
晚风吹来浓郁扑鼻的香粉味，歌姬们依着朱栏，或抱月琴，或执牙板，半遮半掩的绣幔下，她们的发丝绕着薄袖轻柔飞舞，仿佛要绘出旋律一丝一缕的形状。金箔碎屑纷扬似雪，醉眼迷离的男人们早就看得眼花缭乱，不知今夕何夕，被这极致的享乐勾魂摄魄。
“他人呢？”岳凌楼登上幽兰舫，不客气地问向鸨母。
鸨母知晓他的身份，老早就跪在船头迎接，也猜到他的来意，笑盈盈地以眼色示意楼上的雅间。岳凌楼抬头望去，听见琤琤琴声从雕花窗悠扬飘下，还伴随着女子柔媚的娇笑声。
鸨母谄媚地笑着，默默伸来双手。岳凌楼冷漠地在她手心放下一块金锭，买她“闭嘴滚开，少管闲事”，然后穿过拥挤的人群，踩着裹着金箔的台阶，缓步登上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