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第三十六章 蝴蝶

你想变成什么样子?蛇身漆黑的鳞片化作坑洼的树皮,只剩下金色的圆眼密布在树干上。神子苍茫的声音,从这无数睁开的眼睛中传来。眼珠正中,纺梭形的瞳孔射出急切而锐利的光芒,从四面八方凝视着他。岳凌楼被逼到绝境,依然不敢回答,因为他失败过很多次。

说出来吧……说出来吧……说出来吧……每只眼睛都直视着它,每说一次就眨动一下。青黎的大地绽裂了,巨木深埋的根须拔出来,飞溅的碎石满地滚动,在颠倒的虚空中,天地开始上下翻转。岳凌楼时而能看见铺洒在天穹中辽远的树冠,时而却头朝下碾磨在碎石中。

他看不见贞槐安和靳千林在哪里,但是他们呼吸的声音却一直贴在耳畔。说出来吧,说出来吧,比心跳更加急促,来回反复重叠着,不断地向深处挖凿。随着身体的消失,岳凌楼的意志终于崩溃了。

说出来吧,神子赐福于你,你将获得自我;说出来吧,不再独自承受,青黎所有信徒都将共同分担你的脆弱。这里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仙境,是信徒所有夙愿的会聚,每个人都能在这共同幻想中重寻真正的自我。

我还活在人间,不是沉没的女尸。岳凌楼的脑海中浮现出慕容情的容貌,他无数次从耿原修空茫的瞳孔中,看到那个美丽的女子,躺在散乱的黑发中,抬头凝望的样子。我还活着,不想做一只怨鬼。

这里没人会把你当成她,你就是你自己想要的样子。

浓烈的红雾扑到脸上,岳凌楼被呛回了现实。黑暗中,靳千林将水烟筒从嘴边拿开,露出筒底生动的蝴蝶。你是你自己的样子。神子的清声从天而降,随着筒底的逼近,扑面而来的高热薰烤令岳凌楼有所恐惧,本能地想要躲开,但是手臂却被贞槐安拧到身后。这时他脑子突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压在床上。紧接着,脸颊传来一股灼热的刺痛。鲜红色的蝴蝶,在他凄美的脸庞上展开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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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凌楼坐在铜镜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已经三天了,那块印在右脸的红痕并未消失。这对他来说很不正常,不要说是普通烫伤,就算是割皮破肉的刀伤,也不会经历三天都不淡化,依然与初时一样。

“怎么,还没习惯?”贞槐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岳凌楼没有回头,稍微换了个角度,就从镜中看到他正一派悠闲地靠在门边。他知道岳凌楼在想什么,主动揭开面具,给岳凌楼看了一眼。“我说过,这才是真实的。”面具下没有任何伤痕,只有一张清俊绝伦的脸。

如果这是真实的,那么之前看到的一切又是什么呢?

按照青黎教的规矩,只要饮下圣水,就算入教了。岳凌楼并未将自己当作信徒,但事实上,他却已与所有信徒开始共享相同的幻觉。

“真实只是一种选择。所有人的共同选择,就能成为真实。”贞槐安俯身于岳凌楼肩后,凝神盯视镜中,用指尖轻轻抚摸那块鲜艳的印记,“这是你选择的真实,所以我们都能看到与你同样的真实。”

贞槐安今天来,是为了带岳凌楼去见宦仙韵。一块红印粗糙地烙在脸上太不美观了,他计划求宦仙韵令这块疤痕变得更加精美一些。岳凌楼并不反对,跟他去了。宦仙韵引岳凌楼坐在光线明亮的窗边,问道:“你想要什么?”圆案几上摆满各种黥墨用的颜料和刺针。

“我想要蝴蝶。”岳凌楼平静地说。说话时皮肤的牵动,仿佛令那块红痕的翅膀微微扇动起来,哪怕不做修饰,也依旧生动好看。

宦仙韵点头说:“那就给你一只蝴蝶。”然后她开始细细描画,用刀把轮廓割开,小心翼翼地涂墨上去。“如果只有一条伤口,很快就能愈合,但是有两条就不一样了,可以留下永远的疤痕——所以这是个令人毁容的好做法。今日我给你刻下的,全都是平行的双线。”

“谢谢。”岳凌楼不常会说这两个字,但当他看到镜中,宦仙韵仔细为他黥绘的蝴蝶时,便把所有叹服全都简化成这两个字了。单调的红印变成了彩色,宛如一只真正的蝴蝶,停栖在眼角和脸颊上。

看着镜中崭新的自己,岳凌楼感到有些陌生,但他喜欢这种能将他与慕容情一眼区分的、简单直接的陌生。他仿佛能够比从前更加清晰、深刻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了,以此驱逐那藏宿于体内的冤魂。

青黎城中,所有人都生活在由圣水带来的共同幻觉中,所以他们认定贞槐安是美男子,也认定青焕的心脏是黑色的。之所以不让外人进城,就是因为外人与他们不同的认知,会破坏他们构筑的幻觉。

现在,岳凌楼不再是外人,也是其中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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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得真好。”靳千林观察着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赞叹蝶翼上细如蛛丝的精美纹路,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我早就说过,你应该相信我的话。现在,你的内心已经得到平静了吗?”

岳凌楼没有回答,而将目光投向屏风后的墨莘,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切仿佛都回到从前。但是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洒落,照亮地面残留的血迹。那些人由靳千林召来,由岳凌楼杀死,再由墨莘处理掉,一切当然早已不同了,只是房间中的三人都不再旧事重提。

“你说我插手的时机不对,那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见岳凌楼分心,靳千林捏着他的下巴,强令他回眸看着自己后,才正色说道,“以你现在的本事,以他对你的信任,你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三天前,岳凌楼杀人如麻的样子,令靳千林对他刮目相看了,因此愈加不懂岳凌楼为何任耿原修活到今天,甚至阻拦自己派人刺杀。

“如果死亡是对人最残忍的终极刑罚,那么这世上所有人,无论度过怎样的人生,最终都将面临同样的惩罚,不是太可悲了么?”岳凌楼想起溺亡的清儿,她又何罪之有呢?为什么要接受死亡的惩戒?其实对她来说,活着反倒变成漫长的刑狱,死亡反而是愉快的解脱。

“所以生与死,都不能简单地作为终极刑罚,重要的是过程——如何生,以及如何死。这个过程,才是对他的惩罚。现在我判他生,就不能让你判他死;而当我判他死时,也毋需你草率动手,我有我的计划,我会让他以我想要的方式去死。”岳凌楼极其认真地说。

靳千林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那我懂了,我不插手了。”

今晚让岳凌楼来,并非为了聊这些煞风景的事。在靳千林看来,他愿意留在青黎城,喝下圣水,接受蝴蝶印,不再抱怨自己贪婪的索求,哪怕没有明确承认入教,也已经是彻底属于他和青黎教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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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番外合集
连载中悠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