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是,”靳千林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说,“你在给他挡刀。”岳凌楼没听明白,皱眉瞪着他。靳千林接着解释道:“当所有刀锋全都朝向你时,人们自然就会忽略他的始作俑了。你越坏就越没人同情你,越没人同情你,就越没人指责他,非但不指责他,反而还鄙视唾骂你引逗诱惑他,认为你才是一切罪恶的元凶。”
天翔门里的确被一群人暗中辱骂自己,但是——唯独不可能是这样。岳凌楼反驳道:“你果然是在胡说八道,你又想劝我什么?”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未有过这种想法,靳千林这样误导肯定是个圈套。
“所有理由都是后来找的,在行为的当下,也许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靳千林不疾不徐地说,“如果自愿是假的,这一切并非出自你本意,我劝你不如改变计划,无论是因为自负、恐弱,抑或是挡刀——只要杀了他,就能证明你不弱;只要他一死,你就解脱了——这事宜早不宜迟,所以不如由你来下手,然后栽赃给我,这样不仅你能亲手报仇,我也能得到一大笔酬金,是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好卑鄙的人,”岳凌楼总算听懂了,靳千林想把刚才应允之事全部推翻,蛊惑自己接受他的做法,“你不是答应不杀他了吗?”
“你生什么气?我是为你好。”靳千林狡辩道,“况且我说的是不插手你的报仇,由你来做安排。如果你决定杀他,我可以帮忙。”
“那如果我决定不杀他,你之前的话还算数么?”
“当然算数,既然你舍不得,我就暂且放过他了。”见岳凌楼马上要翻脸,靳千林急忙好言好语地哄着他,说,“虽然我以为这无论是于你还是于我,都是一桩蠢事,但你执意欲为,我依你就是了。”
岳凌楼再次陷入沉默,依旧戒备而怀疑地瞪着靳千林。
“我们谈成没有?你愿意留下来了吗?”靳千林叹息着,倒了一杯圣水递过去,示意他喝下去,“我不敢说这地方有多好,但至少可以让你做你自己。青黎城的每个人,都是自己憧憬成为的样子。”
岳凌楼垂眸凝视着面前不再神秘的圣水,他已经知道这东西的真相了。随身携带的花狱火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决定留下来,就只剩“换药”一条路。既然圣水就是花狱火,那么他一点都毋需害怕。
岳凌楼终于做出决定,从靳千林手中接过水杯,仰头一饮而尽。
#
岳凌楼沉在水底。四周漆黑一片,但是却能看到前方悬浮着一个女人的尸体。轻盈的衣裙和乌黑的长发,犹如水绵和丝藻般飘逸柔软,随着无声的水波缓慢摆荡,唯独头顶坠盖的一块黑麻布格外沉重,就像面具似的,牢牢扣在女尸的面部,散发出邪恶的气息。
揭开它。天空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隔着晃动的水波听不真切。岳凌楼蓦地抬头,循声望去。揭开它。是靳千林的声音,但是看不到人影。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空间,仿若噩梦的底层。
岳凌楼逃不出去,悬浮的身体使不出挣扎的力气。
神子会保佑你。这次是贞槐安的声音,同样从头顶传来,倏然融化在水中,迅速扩散到四周,仿佛所有水波都在微微震动和低喃。揭开它,神子会保佑你。岳凌楼被这声音蛊惑,伸手向那块黑麻抓去。
他知道女尸是谁。揭开的黑麻下,果然露出那张美丽而熟悉的脸。女尸睁开眼睛,静谧地看着他,瞳孔中映出一模一样的面孔。
岳凌楼无法忍受这样的对视,刚要把黑麻放下,头顶又有声音传来:看着她,面对她——。靳千林和贞槐安在幽暗处注视着这一切。
岳凌楼终于记起来了。他喝下了圣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神子会保佑你。忍在心里不是坚强,而是脆弱,说出来才能解脱,相信大家的力量。反复吟诵的声音融化在水中,岳凌楼沉没在这一遍遍急促的蛊惑里,想要逃脱却浮不上去,被神秘的力量控制了。
这是幻觉。岳凌楼抵抗着。他明白这是与花狱火同样的幻觉。想要撕裂他,摧毁他,想要窥探他隐秘的内心,是邪魔卑鄙的诡计。
这时贞槐安出现了,同样悬浮在水下,隔在岳凌楼与女尸之间。岳凌楼憎恨地对他说,这是幻觉。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贞槐安可以听见,轻轻摇了摇头。如果这不是幻觉的话,证明给我看——
岳凌楼伸手揭开贞槐安的面具。卡扣被扯断了,面具弹飞出去,在水中旋转着向下坠落,最后消失在无底的深渊中。岳凌楼没有看面具,而是盯着贞槐安的脸。从前他见过一次,被那丑陋的伤疤惊骇,贞槐安曾问他像不像鬼,他说不像,因为他见过的鬼过于美丽。然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如传闻般堪称绝世的、完美无瑕的容貌。
这才是鬼啊。岳凌楼镇定下来,恍然中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幻觉,你终于看到了。贞槐安告诉他,眼眸中含着浅笑。
这是哪里?岳凌楼与他对视,没有回以笑意,反而愈加冷漠。
这是仙境,神子会保佑你。
我不需要。
没有人不渴望受到庇佑,你要相信神子的力量。
我不需要。
在这个幻境中,他没有拒绝的资格。神与魔都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扭转他而加以占据。曾经信仰过的所有救赎全都落空了,这是一个没有奇迹的世间,污秽愚妄的心魔纠缠着每个看似正义善良的人,神与魔都只能束手无策地凝视人间无数自相残杀的悲剧不断重复上演。
漆黑的水底翻起巨浪,深渊中巨木拔地而起,冲向无穷的天顶。用鲜血浇灌的茎秆茁壮成长,带着青黎信徒的灵魂登临仙境。贞槐安消失了,无数漆黑的小蛇从树根中探头钻出来,缠住岳凌楼的双腿,强行拖着他与巨木融为一体,树干上扭曲的纹路卷着漩涡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