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来绕去，原来都是这个目的。“我还以为你跟靳千林有所不同，谁知还是向我传教……”岳凌楼霎时就对贞槐安的话失去兴致，讥笑反问道，“那他拯救你了吗？你还不是这样报复他？”
“但我不恨他，也不恨过去污蔑我的人，如果只是仇恨的话，人生就停滞不前了……”贞槐安不慌不忙地吸了口烟，游刃有余地应对道，“我所见到的真实的自己，就是现在这样。不敢说豪无痛苦烦恼，但内心所受的煎熬折磨，比你少得多。只有这里，能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人，一旦离开，我就又要背负丑陋和辱骂，永远无法摆脱。”
黑暗中，浅红色的烟雾在他俩之间无声缭绕。贞槐安发亮的眼睛，锁住了他眉宇间不经意中露出的索寞。岳凌楼也有想要摆脱却无法摆脱的东西，在城外的现世中，每分每秒都纠缠在他身上。贞槐安左脸狰狞的伤疤宛如怪兽盘踞，而他皮肤和毛孔中，亦有恶鬼栖息。
“留下来，你就能真正做你自己了。”贞槐安将冒着大团红色浓烟的烟筒递给岳凌楼，“这里所有人只会看到你所想成为的样子。”
岳凌楼把烟筒推开了，依然摇了摇头。虽然他已猜出圣水的真相，不怕吸这口，但他不愿让贞槐安误会自己软弱和妥协。他与青黎教依旧泾渭分明，半点都不想留下来与他们在扭曲幻觉中同流合污。
沉默弥散了一小会，贞槐安改变了话题，问道：“你看上墨莘什么了？”也许是想到今晚这事明早就会由墨莘之口传入靳千林耳中，他才突然提起这茬。
“我没看上他。”岳凌楼被问得哭笑不得。
“那你勾惹他？”贞槐安嘴角翘起，露出坏笑。
“我讨厌他。”岳凌楼一字一板地说。
“我懂，”贞槐安眯起眼睛，“我也讨厌他，要不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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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之夜后，靳千林并未召见岳凌楼。也许是知道他不听话，懒得多费唇舌了。翌日是初一，按照青黎教的规矩，每月这天都要举办首祭礼，信徒们聚集在中央祭场中参拜神子，聆听靳千林颂经传教，最后排队依次从祭司贞槐安手中领取宝筒。其外观就是一截碧绿的竹筒，顶口用软木塞住，里面盛装着被称为“ 圣水 ”的奇妙液体。
青黎城中所有信徒之间的“共同幻觉 ”就是通过这种圣水达成的。一旦服用就会产生幻觉，令自己仿佛进入心想事成的仙境般怡然舒适。为了延续幻觉，信徒们必须长期服用，逐渐形成心理乃至身体上的依赖。如果以后未能定时摄入，就会出现高热、红斑、晕眩、窒息等戒断症状，严重时甚至会危及生命。
定居于青黎城中的信徒，无一例外都是重度依赖圣水的傀儡，其中当然也包括墨莘。
从首祭礼上取得宝筒后，墨莘按照惯例定时饮用，可身体却越来越不对劲。无论饮下多少，身体的痛苦并无丝豪减轻。几日后的深夜，他浑身颤抖、直冒冷汗地惊醒过来，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到桌上，把宝筒中的圣水全部一饮而尽，可依旧无济于事。他发出一声闷堵嘶哑的狂啸，气得狠狠把竹筒砸到墙上。
顿时碎片绽飞，残余在筒壁上的一点水液四处迸溅，犹如在墙面上喷了几道细血。窗外月光正好落在那点水迹上，墨莘一眼就瞧出异样──颜色比以前的圣水略深。他这才蓦然意识到，圣水竟是假的！他想要扑过去再仔细辨识，可是头晕眼花、浑身虚汗，已经站不稳了，刚迈出半步就一头栽倒在地，被体内窜上的燥热折磨得痛苦翻滚。
就在这时，与他急躁疯狂的状况截然相反，一阵徐缓轻柔的脚步声正沿着外面走廊向房间走来。须臾后，房门被推开，洁白的人影随月光一起跨过门槛，落在地面上。
短暂的明亮后，门扉又被来人反手关上了，房间中再次变得晦暗阴沉。墨莘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忍着强烈的晕眩感抬头望去，只见岳凌楼已经悄然无声地坐在桌边，嘴角泛起的浅笑格外刺眼。
“你跟贞槐安串通了？”墨莘憎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齿般说。
“这是他的主意，我只是没反对——谁让你这么讨人厌呢？”岳凌楼微微抬起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痛苦难耐的模样。
“你想怎么样？”墨莘靠着墙壁勉强坐起来，歪着脖子瞪他。
“我想看看你戒断后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岳凌楼边说边漫不经心地把桌上的烛台点燃了，执在手中，向墨莘的方向照去。黑暗中，墨莘巨大的影子张开吞没了半面墙。他冒着热气和细汗的面孔在烛光直射下变得黑白分明，令脸上憎恨的表情显得尤为恐怖骇人。
他就连睡觉时都穿着那身密不透风的黑衣，手腕和脖子处紧紧系着扣子，把袖口和领口严严实实地束紧了，哪怕此刻体内正翻涌着炙烤般的热浪，他亦没有解开半颗——岳凌楼不禁再次佩服他顽强的意志力。
不过，从露在外面的脖颈皮肤上，岳凌楼已经看到了熟悉的红色斑痕。他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对圣水的真面目已经确信无疑了。
“这个滋味不好受吧？不过，现在只有娼根能帮你……你要不要？”岳凌楼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个竹筒，故意拿着手中把玩，却不递给他。娼根那页还没翻过去，每页都翻不过去，每笔账都要讨回来。
墨莘哪受得了这种屈辱，把脸转开了，骂道：“滚出去！”
“要不怎么说你讨人厌呢？喏，喝吧……”岳凌楼没有离开，反倒走到他的面前，把竹筒的木塞拔掉后，想要递过去。谁知刚把手伸到半空就被墨莘一掌挥开了。竹筒歪斜，一大半圣水全都泼洒在地。
“这可是你教圣物，也是你救命的东西，你就这样浪费啊？”
幸好岳凌楼及时收回手，这才勉强保住最后两三口。
他盯着筒中的圣水想了想，突然自己扬颈喝下一口。之前明明拒绝过靳千林和贞槐安那么多次，现在终于破戒了，因为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新鲜的未知物，再无神秘感，也毋需他再戒备提防了……
水液顺喉流下后，立即在体内扩散，熟悉的感觉顿时流遍全身。不出所料，和他想的一样，这是花狱火的味道——不过仅仅只是相似而已，味道要稀释得多，口感也要粗劣酸涩得多，只是赝造品而已。
如果早知道是这东西，那还拒绝什么呢？应该早点喝下的。难怪靳千林敢向他保证“不会有事”，难怪贞槐安说靳千林有求于他……
这之中的所有前因后果、内在关联，岳凌楼此刻全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