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凌楼被他禁锢在靠椅中，起又起不来，躲又躲不掉，被迫与他四目相对，接受他目光中那来势汹汹的戾气，可以猜到他是在跟老爹置气。回味着他刚才的话，仿佛明白了一点他的意思，但又不大确信。
“那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岳凌楼直言问道。
明明还有更多选择，他身为祭司，教中地位仅次于靳千林，想要假借宗教之名，在这特殊夜晚骗些人来寻欢作乐，哪是什么难事呢？
“因为我对你好奇，又觉得与你相似，”贞槐安半真半假地找着借口，“我们一样都要想尽办法取悦别人，耗费精力做些弄虚作假的事情，可是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轻松下来了……”
“你怎么知道？”岳凌楼语带讥诮，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想尽办法去取悦谁。谁知刚要把贞槐安一掌推开，却突然被他抱住了。
“那你愿意让我知道吗？”贞槐安俯低在他颈窝，凑在耳边问。
隔着面罩上细密的空隙，岳凌楼感到了他温热的呼吸。“你等一下。”在他把身体都压上来时，岳凌楼挡住他的胸膛，连忙喝止道。
他不难理解贞槐安的想法，与自己共度今夜，是最能令靳千林生气的做法。就像自己拿青焕刺激墨莘一样，贞槐安也要对靳千林下最狠的手。哪怕不见面，隔着岳凌楼也能令靳千林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岳凌楼的“等一下”是有用的，贞槐安当真停顿了一下，但是片刻后就很快又欺近过来，在对上岳凌楼质疑的目光时，还非常厚颜无耻地说：“一下就是一下，我已经等好了。”
“我还没有答应你……”岳凌楼渐渐不耐烦了，“靳千林已经能让我在青黎城中横着走了，我为什么要为你得罪他？”
“你得罪不了他，反而是他有求于你，”贞槐安说了句岳凌楼有些不懂的话，但是在岳凌楼追问前，就即刻将话题切换了，“我对你这新欢很好奇，而我是旧爱，你不认为我们应当互相了解一下么？”
岳凌楼轻笑出声，他是个妙趣横生的人，但却不讨岳凌楼喜欢，特别是靳千林才刚提醒过他的危险性，岳凌楼心里难以不留罅隙。况且明知他是拿自己报复靳千林的，何必要令他称心如意呢？
“你若真想互相了解，那就先把这个摘掉……”岳凌楼用指尖轻扣他的面罩。入城至今，他一次都没见过贞槐安的脸。要是能够一睹真容，满足好奇，那就帮他膈应一下靳千林也未尝不可。顺便还能让靳千林明白，自己不会乖乖对他唯命是从，宗主的威仪对自己这个非信徒是无用的，让他趁早死心，不要再异想天开地劝诱自己入教了。
“你想摘就摘吧。”贞槐安答应得比岳凌楼想象中爽快，稍微侧过头去，露出右耳后的一个卡扣。岳凌楼不客气地立即将卡扣解开。
面罩滑落，首先露出的是右半张脸。听说那是青黎城中首屈一指的美貌，也是足以令靳千林和白华郡主青睐宠爱的姿色。从这半张右脸上，岳凌楼相信他是名不虚传的人间绝色，期待能够震惊自己。
可是当贞槐安转过头，正面朝他看来时，岳凌楼却怔住了。那的确是一张非常惊人的脸——不过不是美得惊人，而是截然相反。甚至不是“丑陋”二字这么轻描淡写，而是可怕和恐怖，仿佛受过酷刑。
“吓到你了？”贞槐安问，饶有兴趣地端量岳凌楼。自己动手把左耳后的卡扣也解开了，将整个面罩摘下来，放在扶椅旁的茶桌上。
“像鬼吧？”贞槐安故意把左脸恐怖的伤痕露出来。
岳凌楼对鬼并不陌生，很小就见过鬼，梦中也常见。不过那只鬼很美，美得能把所有与她相关的活人，全都折磨成不人不鬼的样子。
所以岳凌楼摇了摇头，说：“不像。”只有自己才像。
这世上，没人比自己更像那只鬼。
“你真有意思，”贞槐安笑了笑说，“不必这么认真地回答。”
“你才有意思，就这样露给我看……”岳凌楼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亮光，盯着他脸颊的伤口仔细观察，“毕竟大家都称赞你貌若天仙，结果却是这幅样子。你是欺骗了所有人，还是后来毁容了？”
他的伤痕很复杂，已经非常陈旧了。有的是利器割痕，有的像是烫伤。最深的一道从嘴角豁裂到左耳根，将整张左脸都剖开了。皮肤呈灰黑色，布满犹如树皮般的裂痕，分为很多层，像是疱疮糜烂干硬后留下的痕迹。有些地方又没有皮肤，露出浅红与白色相间的斑纹。
贞槐安取下随身携带的一个竹筒，转身走到桌旁，将里面的水液倒入一只茶杯中，拿给岳凌楼，说：“你喝下就明白了。”
岳凌楼看了一眼杯中微微荡漾的浅红色液体，立即猜到是什么东西，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想明白。”就连靳千林都不能劝他饮下的圣水，贞槐安当然也不可能。
“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贞槐安说完把茶杯放到扶椅边的茶几上，等他自取，但是岳凌楼无动于衷。不会有事——他记得靳千林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半个字都不信。
贞槐安坐在岳凌楼身旁，仅隔茶几的另一张扶椅上，平静地讲出伤痕的来历。他原是江南会稽郡人士，自幼随母在某宦府上做仆役，后来老太太见他长得乖巧伶俐，亲自点为少爷伴读，获得习字学文的机会。双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后来对方先动的念头，他被引诱了，未过多久就东窗事发，对方却反诬他勾引自己。他被毁容破相，母亲也在维护他时意外身亡。
随后他被驱逐出府，谋生时又遭人骗到西蜀山区做了苦役，九死一生逃出狼窝后，饥寒交迫中误闯青黎道场，目睹靳千林以圣水救人的一幕。那时他心中充满对命运的愤怒和不甘，性情十分乖张，对众星捧月的靳千林极为不齿，就当众与他叫板，骂他装神弄鬼，惑世诬民。谁知靳千林并不动怒，反而关心起他脸上伤痕，劝他喝下圣水，可令容颜恢复如初。贞槐安当然不信，抱着要当众拆穿他的念头一饮而尽。谁知所有人都围着他啧啧称奇，说伤痕已经不见了。他将信将疑地举起手镜一看，竟在镜中看到自己过去的容貌，顿时震惊得跌坐在地，当即向靳千林悔过认错，下跪入教了。后来，他跟随靳千林进入青黎城，因为粗通文墨，渐渐受到重用，一步步登上祭司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