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没说话，哪怕有水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房间里依旧安静得可怕。岳凌楼擦拭着身体，耿奕说要帮忙，其实没动，双臂耷垂在浴桶边沿，心事重重地盯着水面发呆。墨渍淡淡化开后，把清水都染黑了。
“我带你走。”耿奕突然出声，用力拽了岳凌楼的胳膊一把。
岳凌楼被拽得斜靠在桶边，水面剧烈荡漾着，差点溢到外面，回头看着他说：“去哪里？又不是没逃过，蓉姨都死了，你长点教训吧。”
说着想要把手臂抽回来，但耿奕却握住不松，还加重了力道，认真地说：“我们跟当年不一样了，已经长大成人，有心想逃就逃得掉。无论去到哪里，随便做点什么就能活下来，不用再靠他供养。”
“随便做点什么是什么？你不花你爹的钱，不让人伺候，活得下来么？远走高飞后，你以为还能像现在这样，到拂花楼去睡风流觉？”
耿奕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趁他怔神的时候，岳凌楼猛地把胳膊从他手里挣脱了，重新勾绕到背后，用帕子擦拭身上污迹。一时间又无人说话，连绵不绝的水声弥补了房间的寂静，却无法拉近两人割裂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岳凌楼轻叹着，又道：“刚才他说今年带你一起去广州，想教你掌事了。无论如何，终究是血浓于水，他还是信任器重你的，也只敢把花狱火的生意托付给你。你不久就该擢升为堂主了。”
“我不稀罕当堂主。”耿奕听出岳凌楼的意思是让自己老实待在天翔门，对这所谓的恩惠嗤之以鼻，“我只想与你相伴，跟你在一起。”
“这不是在一起么？”岳凌楼背朝着他，依旧冷冰冰的。
“这算什么在一起？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耿奕突然从背后紧紧将他抱入怀中。顿时又是一阵水波荡漾，耿奕胸前衣襟都湿透了，却还嫌不够湿似的，更用力地贴附上来，说：“凌楼，我爱你……”
“不可以。”
无论耿奕讲得如何炙热真诚，岳凌楼却是截然相反的感受。身体骤然绷直了，哪怕浸泡在温水中，却依旧僵硬而寒冷。他拒绝得如此冷静果决，不留余地，只留深彻的绝望让耿奕清醒面对现实。
“为什么不可以？”耿奕将头埋进他**的肩窝，久久眷恋着那温暖舒适的体温，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开，“你明明都接受我了……”
接受和相爱是两回事。前者是一时昏头和形势所迫，甚至是叛逆和报复；但后者却是不容踏入的禁区，耿奕说的话，是踩在了死亡线上。
岳凌楼必须时刻警醒——他们是仇人，破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那种。耿奕怎么能爱上一个想他去死的人呢？
不能搅得太深，早该分开了。
“凌楼，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耿奕可以把无奈和痛苦都问出来。
我想你死啊。然而岳凌楼却不能将实话讲出口。
“你管我怎么想的，你自己想清楚了么？”岳凌楼说着转过身子，在哗啦响起的水声中面朝他，也抬手将他的肩膀抱紧了，温柔诱惑地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要怎么爱我呢，想清楚怎么跟你爹分了么？”
耿奕听后蓦然战栗，厌恶和气恼同时涌上，一掌将他推开。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耿奕盯着他，仔细从他无懈可击的表情中，想要辨识出一些深藏的隐衷，“你是愿意跟我走的，你是想让我救你离开的……”
“我不愿意，也不想你救。”岳凌楼说得斩钉截铁。他觉得可笑，牟熙和与耿奕竟说出相似的话。难道自己脸上写着字，被他俩识破了？
不可能，因为就算写，也肯定写着“不愿意”。他有一个必须留下的理由，足以遮蔽其他所有原因。光是“报仇”这个答案就已足够，至于蝶尾赤鳞的尾巴上，那团红白之间的模糊颜色，他已不再深想了……
没有那句话，没有救救我，他心里的声音，绝对不是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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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岳凌楼照例陪到耿芸睡着后，又从池塘经过。
凉飕飕的夜风中，幽幽飘来赤鳞鱼阴森恐怖的呻吟。
“好冷啊，好痛啊……好惨啊，好怕啊……”
岳凌楼第一次听到时，吓得逃走了；后来渐渐习以为常，虽不至于匆忙逃跑，却也会疾步离去，急着将那呻吟哀嚎甩到身后。
然而今晚不一样。
岳凌楼不但没有扭头离去，反而坐在桥栏边，静静地听了很久。
“好冷啊，好痛啊……好惨啊，好怕啊……”
他把每个字都反复听得很清楚，终于确信了——果然没有那句。
没有那句“救救我，带我走”。
白天在房间里，耿奕盯着他的眼睛，那般言之凿凿地断定，他讲的不是真心话，害他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他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心话，他的心太复杂，连他自己都看不清，分不出黑白对错，总是灰蒙蒙一片。
也许只有赤鳞鱼知道，那些藏在心底的声音。
他静坐在黑夜中，凝望着这潭吞没过清儿的池水。竟意外见到赤鳞鱼从水草的阴影下游出来，绯红的鱼尾摆动起来，依旧那么妖娆妩媚。
牟熙和与耿奕，也许其他知道内情的所有人，都认为最应该有的那句话，原来在他心中是不曾有的，他从来都不想获救。这是他与蝶尾赤鳞的秘密，就像与清儿的那个秘密一样，永远沉在池底的淤泥里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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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你不来了。”牟熙和开门看到岳凌楼，笑意幽深地说。
他本来是不打算来的，但在池塘边耽搁了太长时间。迟是因此，来也是因此。他知道就算自己回到房间也无法睡着，只有牟熙和有法子。
“我又听见了，这次好清楚。”岳凌楼靠在门扉上，望着牟熙和。
牟熙和把他抱到床上，说：“你来就对了，我专治这种病……”
鱼要潜在水里，才能自由呼吸，恣情畅意。舒展的身躯和鱼鳍浮在微波中跌宕起伏，放纵在虚幻的欢愉中。更多的水淹没上来，更多的人影摇荡重叠。声音和气息热腾腾地融化在池中，如烟似絮般缭绕不去。
终于轮到我疯了……
已经濒临到极限，岳凌楼来来回回被折腾得目眩神迷，虚弱无力。
这个鬼地方，没人逃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