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让你心不在焉的？”靳千林把岳凌楼的下巴抬起来。
这张漂亮的脸蛋从头到尾就没笑过，之前至少逢场作戏地稍微露出几分媚态，可今晚却连装都不装了，表现得极为敷衍。靳千林愈发失去兴致，干脆放开他，盘腿坐起，随手将水烟筒重新点燃，慵懒地抽吸着。岳凌楼翻身趴伏着，双臂搭垂在床沿上，想着别的事情。
“查得怎么样了？”吸了几口后，靳千林用眼尾扫了他一眼。
岳凌楼又翻了个身，变成仰面朝天的样子，改为把后颈窝搭在床沿上了，说：“没什么头绪……”散乱的长发柔软无声地滑落到地板上，露出微微沁汗的额头。岳凌楼当然不能当面直说最怀疑的人是墨莘，却下意识将目光瞥向屏风后。墨莘的后脑勺依然停留在老地方，一动不动，了无生机和趣味，俨然就是个木雕、古董之类的摆设。
墨莘烧毁徐京元的密信是在两天前，后来一切如常，岳凌楼每天照例去卷帙房打发时间，可心思全没在卷宗上。墨莘也照旧履行使命，形影不离地随行保护他——实则是替靳千林监视他的举动。
岳凌楼打算凉他两天，等他自己来打听自己和徐京元的关系，可是他太沉得住气了，两天中硬是没有任何动静，仿佛这件事已经翻过篇了，徐京元的死活都跟他没有半分关系。他倒是把亲缘断绝得干干净净，可是岳凌楼翻不过去，暗自筹划着下一步的打算。
这时，一团烟雾恰好飘过眼前，把昏蒙的视野都渲染成浅红色。岳凌楼重新看向靳千林，忽然想到，墨莘不惜背叛手足也要恪守信仰是因为被圣水救过命，而禾谷奶奶临死前饮下圣水也看到了仙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岳凌楼扬手挥散直向面部涌来的浓雾，问道，“圣水真能起死回生吗？”靳千林事前事后都离不开那支烟枪，岳凌楼与他亲密相伴，躲又躲不掉，被迫从空气中吸入不少。身体确实没什么不适，他相信不是毒药了，可依旧对这玩意心存疑虑。
“你终于好奇了，想要尝尝么？”靳千林打趣地问，说着还倾斜烟筒，真想倒些出来似的。岳凌楼连忙把烟筒扶正，表示拒绝了。
“不要紧的，我保证你不会有事……”靳千林吞云吐雾的口中，呼出漫天红霞，把他带笑的面孔隐蔽得模糊朦胧，唯有双眼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暗示着这话并非随口言说，而是仿佛把岳凌楼看透了。
“它是不是能让所有人都乖乖听你的话？”岳凌楼猜测着圣水的作用，娇懒的眼角向上挑起，仰视着靳千林唇边深邃的笑意。
靳千林仔细地想了想，足足花了两口烟的工夫，才慢悠悠地说：“不是听我的话，而是能让所有人忠于自己，面对自己，认清自己，这样才能知道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你也该对自己诚实点。”
“我哪里撒谎了？”岳凌楼被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
“你不应当是现在这样子，所以就是对自己撒谎了……你看不清自己，所以才会迷失……”重重缭绕的烟雾中，靳千林歪着头打量他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身上没有生命的沉厚感，轻似烟雾或一片飞羽，游离于世间，不踏实地，更像是松散无形的魂魄，只是偶尔依附在身体上与人欢笑交谈，偶尔却无声地散尽了，连他自己都抓不回来。
“你在向我传教呀？……”岳凌楼并未深想靳千林的意思，依然当他讲的是玩笑话，装出虚心请教的样子，问，“那我怎样才能认清自己呢？不过事先说好，教是不入的，圣水也是不喝的……”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靳千林没有在他的刻意刁难下认输，真真切切地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你爱一个人就明白了。”
“哈哈哈……”岳凌楼真的是大笑起来，“青黎教怎么还传授这个？连佛祖都说爱是很坏的东西，你这教宗失格了呀……”
“青黎教的确不传授这个，教规禁止一切人情，但是你并非信徒，我才对你这样说……”烟筒中的液体见底了，靳千林又加了一点进去，一边做着手上的事，一边不慌不忙地说，“你对情事倒是很懂，但是情与爱是两回事，应该区别看待。爱上别人，好的方面，能让你了解自己的爱欲、宽容、妥协和奉献；坏的方面，也能让你认清自己的嫉妒、狭隘、固执和自私。能让你认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好有多好，坏有多坏，底线在哪里，极限又在哪里……只要爱过一个人，自己所有隐藏的一面，就全都暴露无遗、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了……到那时，也许你会发现，自己和想象中并不一样……也许是被改变了，但也许，那才是你应当成为的样子……”
浅红色的圣水徐徐注入烟筒中，发出溪流般涓涓细细的声响。靳千林低着头，那过于专注的神情令岳凌楼不屑相信他闲言时能有多认真，可是粗粝的字句，听起来却是悦耳而真诚的。他絮絮说道：“眼下你还这么年轻，本来就是个尚未烧制上釉的素坯……今后你遇到的所有人，都会给你考验，或多或少地改变你，然后在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的时候，才能塑造出自己独立的人格……我是已经过了这个年纪，此生绝情禁爱无法改变了，倒是你，如果想改还不晚……”
水流声自下而上慢慢升至烟筒口，音色也由清脆变得沉郁，已经装满了。靳千林移来小炭盆，把烟筒放在上面重新加热，在等待烟雾大量蒸腾涌出的时间里，他的目光重新移回岳凌楼兴味索然的脸上。
“你处在这样一个无情无爱，或者直接拿来做买卖的糟粕环境之下，被周围人架起的墙垣阻隔了，很难察觉到世间的广阔远不止于此……只要慢慢成长，经历的时间够长，无论你期待愿意与否，都不可避免地会在未来遇见墙外的人，那就是带给你改变的契机……唯愿那是在对的时间，以及那个能在你眼前惊鸿一现、惊艳卓绝的，是个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