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起的时候,颜星刚好把整块黑板的线画完,还剩下许多的内容需要填充,不过她并不着急,从板凳上跳下来,趁人还没有回来之前便出了教室。
刚下课,厕所里还没有人。
颜星先用冷水洗了把手,一边往里走一边甩着手上的水,她推开了最靠里面的一个隔间的门。
这个隔间里放着清洁阿姨的打扫工具,拖把和扫帚摆在角落里,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更加的逼仄起来,但凡长得胖点都难在里面转开身。
一般人本来懒得往里走,就算前面都没位置,一推开门看见里面这情况,多数也不会选择进来。
颜星转身关上门。
背倚着墙壁,一条腿支在地上,另一条腿搭在脚踝处,她垂着头,任凭头发遮住她的眼睛,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里面还剩下的最后一根烟点燃。
这根烟她比平时抽的都要慢一些。
可能有十分钟,甚至更久。
直到火星完全失去了颜色,最后一抹烟灰也落下来,颜星将烟头装进了空无一物的烟盒里,直接扔进了便池。
又洗了一遍手,颜星才从厕所出来。
回廊上已经有了不少的学生,他们背着书包,勾肩搭背,讲话的声音很大,似乎是生怕经过的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颜星对此不感兴趣。
她低着头,步子放得很慢,脚上踩着的也不知道是谁的影子,在地上拉的老长。
班上已经没有什么人。
季景侧着身子在座位上坐着,她眼睛看着后面黑板的方向,时不时地往后门瞟一眼,正好就看见了刚进来的颜星,她站起来往外走,“你回来了。”
颜星走近了些,停下,“你不回家吗?”
季景说:“在等你。”
颜星皱眉,“等我干嘛?”
“我刚大概算过了,加上标题图案以及要写的文章,你一个人全部完至少要三个小时。”季景笑着说,“我帮你一起弄的话多少会快点。”
颜星脱口就要拒绝,一抬眼看见她满脸的真诚,到嘴边的话绕了一圈最后还是收了回去,只说:“你这么晚回去,家里人不会说吗?”
季景摇头,“我妈今天晚上有自习。”说着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歉意地笑了笑,“我好像忘记和你说了,我妈是数学老师,就在隔壁高中部教高三。”
颜星沉默了会,说:“……我外婆也是老师。”
季景闻言睁大了眼睛,似乎是很惊讶,“你外婆教什么的?”
颜星说:“语文。”
“这么巧!”季景霎时笑起来,眼睛弯成一轮新月,“我爸也教语文,我小时候可喜欢听他给我讲故事了。”她说着叹了口气,“不过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了。”
说完没有人说话。
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颜星的眉头蹙着,本来就没有多少血色的唇正往外泛着白,季景有点担忧正要开口,便听见她的声音,“你要写哪里?”
有气无力的,似乎下一瞬便会被风吹散。
季景楞了下,“……都行。”
两人只花了半分钟便分完了工,季景包揽了画图和写标题的活,而颜星则负责写剩下的文章部分,她们的进度差不多,到最后还剩下一小块位置没想好写什么,商量一番最后写了首诗——李商隐的《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蝉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写完最后一笔,颜星把粉笔放回粉笔盒里,把黑板擦拿起来的时候听见季景说:“你去收拾书包吧,我帮你放回去。”
颜星顿了下,点头说了声谢谢。
季景笑着摇了摇头。
颜星收起书包来很快,把唯一还能写的一支笔放进文具盒,连着新发下来没两天的练习册一起装进书包里,拉上拉链,全程还不到半分钟。
她把书包背上,去倒垃圾。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从讲台的方向传来的声音,“颜星,等等。”
颜星脚步顿了顿,转头看向讲台,就看见季景朝着自己跑过来,她双手扶着书包肩带,马尾辫在空中左右摇晃着,划出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线。
“垃圾……也归你倒吗?”季景停下来,小口喘着气。
垃圾桶里盛着各种拆开的包装和不明来源的液体,放了快一天,正向外散发着令人反胃的气味,明显到令人无法忽视,颜星只想快点把垃圾倒完,嗯了声便继续往外走。
季景追上来,“我帮你一起。”
颜星摇头,“不用。”顿了下,又说:“很脏,你还是不要碰了。”
季景一怔,“没关系的,等会去洗个手就好了。”
颜星还是摇头。
季景见也说不动她,便说:“那我陪你一起去。”
垃圾回收站在初三教学楼的东北方向,离操场不远,走过去大概需要五分钟,附中初中部不设晚自习,也没有学生宿舍,仅有的学生食堂只在早上和中午营业,下午两三点便关了门。
七点已过,夜幕降临多时。
有路灯亮着,从教学楼往操场的路上倒没有很暗,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球,球撞击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两人把篮球场走过,没多远便到了垃圾回收站。
正好有垃圾车在那里停着准备装车,颜星赶在他们开走之前把垃圾倒进了回收处,空的垃圾桶要轻了许多,她一只手拎着便转身往回走。
季景在边上的路灯下面站着等她,路灯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树影微晃,人影岿然。
往回走。
令人不适的臭味在逐渐的变淡,嗅觉的反应变得没那么明显,取而代之的是听觉,能听见篮球撞击在地上的声音,听见风吹动树叶的簌簌声,以及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脚步声。
一路沉默着回到教室。
颜星把垃圾桶放回角落里去洗手,她回来的时候班上的灯已经灭了,后门也关着,一个人站在前门的位置,只能看出个身形,看不清脸。
走到前门。
季景说:“门窗我都关好了。”
颜星点头,她走近发现门已经掩上了,锁挂在门把手上,还没有锁上。她低下头把锁合上,想了想,说:“可以直接锁,不用钥匙。”
季景惊讶地说:“原来是这样。”顿了下,她说:“那你晚上是不是不用等他们放学就可以回家?”
颜星一愣,“最后一个走的人不一定会记得锁门。”说完她看了一眼手表,眉头皱了皱,“快七点半了。”
校道上空无一人。
安静得甚至能听见旁边人的心跳。
刚好走出校门。
季景出了声:“你有没有想过……”
她说着看向颜星,斟酌一番道:“或许你可以拒绝她们?”
虽然进班才一个星期,但季景已经亲眼看见了颜星在这个班上的处境,成绩不好不讨老师喜欢,也没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她仿佛是透明人一样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只有在需要人干活的时候才会被想起来。
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
或许她还要更惨一些,因为恶毒的继母不止一个。
而是整个班级的人。
季景其实不是很能知道班上人对颜星的敌意到底是从何而来,尽管她也认为颜星的性格有些过于内向,与大家会喜欢的那种人性格完全相反,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需要被讨厌的地方。
颜星可以不受欢迎。
但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这是不对的。
颜星也看着她,路灯昏黄的光照在她脸上,映出她五官的轮廓,鼻尖处隐约泛出些许银色,似乎是……月光。
她于是抬起了头。
只见一轮圆月高悬在夜幕之上,星子点缀在四周,像小眼睛一样一闪一闪的,和小时候肖盼香教她唱的那首歌里写的一样。
颜星这想起来,今年多了个七月。
今天是七月十五。
“我爸说了,吃亏是福。”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着,或许是有月光照拂,她眼神也不像平时那么的冷,本来琥珀色的眼里一片清亮。
季景皱眉:“可也不能总是你一个人吃亏吧。”
颜星已经低下了头,树影横斜,地上落着几道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深深浅浅,教人分不清到底是来自灯光还是月光,“就当是积德了。”
她们很有默契的在老张便民超市门前不远的地方分开。
除了再见,没有再说过一句其他的话。
颜星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转过身,十五的月光比平时的要亮上许多,菜市场圆弧形状招牌上的字在这月光照映下变得清晰起来,她才发现街字的偏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脱落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轮廓。
时候不早,商贩们大部分都收了摊。
鞋店的卷闸门拉了下来,门口放着几个不要的纸盒子,颜星经过看了一眼,正好迎面正好有个弓着腰的老太走过来,“丫头,纸盒你要不?”
颜星楞了下,“不要。”
老太顿时笑起来,“那我捡走了啊。”
颜星没接话,加快脚步往里走。
周佩兰还没开始收摊,她和平时一样翘着二郎腿坐在塑料凳子上,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抽烟,左手两根手指撑着下巴,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颜星扫她一眼,便要进去。
周佩兰转过头看她,“怎么回来这么晚?”
颜星:“办黑板报。”
周佩兰哦了声,又把头转了回去。
颜星把板凳拿出来摆好,刚脱下一侧的书包肩带,忽然听见周佩兰的声音,“去给我买包烟来。”她动作一顿,又把肩带重新背回了肩膀上。
转了个方向,她在一个生了锈的铁皮盒子前面蹲下来。
原本盒子是用来装月饼的,正方形,四周做了圆角,盖子上映着几朵硕大的牡丹,画了个月亮,旁边写着花好月圆,一盒四个,周佩兰一人吃了俩,剩下父女俩一人一个,颜良才还把自己的那个偷偷装进了颜星的书包。
盒子里很乱,除了钱还有发绳和没油的打火机,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单据。
钱也没有整理,很随意地窝在一起。
像是一堆没用的垃圾。
颜星翻出张还算新的十块,刚打算把盖子合上,忽然想到什么,顿了顿,说:“教师节要交班费。”
周佩兰回头看着她,“交多少?”
颜星:“十块。”
周佩兰皱着眉似乎是思考了会才放下二郎腿站起来,她走到颜星的对面蹲下,三下两下从铁盒里扒拉出了一张皱得不成样子的绿色纸币,然后往前面一伸,“去给我买包烟,剩下的……就当这个月生活费了。”
很是轻飘的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中间还停顿了一下。
像极了施舍。
但颜星还是接过来,捏在了手里。
现在的她可能没有什么必须要的东西。
……除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