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佛尔的白崖在十月的狂风中矗立如昔。亚瑟·柯克兰站在崖边,咸涩的海风刺痛了他未愈的伤口。三天前,他和弗朗西斯在巴黎分头行动——他返回凡尔赛宫试图警告卡斯尔雷,弗朗西斯则直接前往英国保护路易。现在,他面对着一艘搁浅的渔船和六个持枪的陌生人,而弗朗西斯不在其中。
"柯克兰先生,"领头的男人操着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塔列朗大人向您致以问候。"
亚瑟的手悄悄移向腰间的佩剑。离开巴黎前,让-巴蒂斯特给了他一把古老的手枪,此刻正藏在他的靴筒里。但六对一的胜算太小了。
"我猜这不是社交拜访。"亚瑟向后退了一步,脚跟已经碰到崖边松动的石块,"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在哪里?"
法国人笑了:"啊,那个叛徒。别担心,他很快就会来——当我们的小鸟路易发出求救信号时。"
亚瑟的血液瞬间变冷。路易是诱饵,而弗朗西斯会不顾一切地去救弟弟。他必须拖延时间。
"塔列朗派你们来送死?英国海岸巡逻队五分钟内就会经过这里。"
"足够时间完成工作了。"法国人向手下示意,"抓住他,要活的。塔列朗大人想要亲自审问——"
枪声打断了命令。领头者胸前突然绽开一朵血花,惊愕地低头看去,随后栽倒在地。其余五人迅速散开寻找掩护。亚瑟趁机拔出靴中手枪,滚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后面。
第二枪来自悬崖上方。亚瑟抬头,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趴在崖顶——金发在风中飞舞,稚嫩的脸紧绷着,手中猎枪冒着烟。
路易·波诺弗瓦,穿着温彻斯特公学的制服,像个复仇天使般出现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路易!趴下!"亚瑟大喊,但为时已晚。一个法国间谍已经瞄准了男孩。
第三声枪响来自完全不同的方向。那个瞄准路易的间谍应声倒地,子弹精准地穿过太阳穴。亚瑟转向枪声来源——塞纳河上的那艘渔船旁,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单膝跪地,手中步枪还在冒烟。他穿着沾满泥泞的教士袍,脸色苍白如鬼,但眼神锐利如鹰。
剩下的四名间谍陷入混乱。两人转向弗朗西斯,另外两人继续向亚瑟逼近。路易的猎枪再次响起,但这次偏了目标。亚瑟趁机开枪击中最近敌人的肩膀。
"亚瑟!左边!"弗朗西斯的喊声被海风吹散。
一个黑影从侧面扑来。亚瑟勉强闪避,但左臂的伤口使他动作迟缓。冰冷的刀刃划过他的肋骨,热血流下腰间。他踉跄着后退,脚跟已经悬在崖边。
弗朗西斯像一道金色闪电冲过沙滩,全然不顾朝他飞去的子弹。他撞开攻击亚瑟的间谍,两人一起摔在离悬崖仅几英尺的地方。扭打中,弗朗西斯的额头撞上岩石,鲜血立刻模糊了他的左眼,但他死死掐住对方的喉咙。
最后一名间谍举枪瞄准了弗朗西斯的后背。
"不!"路易的尖叫从悬崖上方传来。一块巨石滚落,正中持枪者的手臂。枪声响起,子弹射入空中。
亚瑟扑向掉落的武器,在对方重新站起前扣动了扳机。枪声在悬崖间回荡,随后是可怕的寂静,只有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
"弗朗西斯!"亚瑟跪到爱人身边。弗朗西斯的呼吸浅而急促,额头伤口汩汩流血,但灰蓝色的眼睛依然清醒。
"路易...安全?"
"我在这里!"路易跌跌撞撞地从悬崖小路跑下来,脸上混合着泪水和尘土。他跪在哥哥身旁,用袖子按住流血的额头,"我按照你教我的,用莫尔斯密码跟踪他们..."
弗朗西斯虚弱地笑了:"好孩子..."他想抬手抚摸弟弟的脸,但手臂无力地垂下。
亚瑟撕下衬衫下摆为弗朗西斯包扎。伤口很深,但最令人担忧的是弗朗西斯皮肤上不正常的热度——巴黎的旧伤显然感染了。
"我们需要医生。"亚瑟环顾四周,渔船上的人早已不见踪影,"最近的村镇有多远?"
路易指向悬崖上方:"半英里外有个灯塔,守塔人是我同学的祖父。他...他帮了我。"
亚瑟背起弗朗西斯,少年则捡起地上散落的武器跟在后面。当他们艰难地爬上悬崖小路时,弗朗西斯在亚瑟耳边虚弱地说:
"塔列朗...知道一切...他派德·莫尔内跟踪你到多佛尔..."
"嘘,别说话。"亚瑟调整姿势,避免碰到弗朗西斯的伤口,"路易怎么会在这里?"
"我收到...一封信..."弗朗西斯的声音越来越弱,"说路易被绑架...带来多佛尔...显然是陷阱..."
路易加快脚步跟上:"但我先收到了哥哥的密码信,藏在拉丁文作业里。我知道有人会试图用我引出他,所以提前逃出学校,反向追踪那些监视我的人..."
亚瑟惊讶地看着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在昏暗的光线下,路易坚定的表情与弗朗西斯如出一辙。
灯塔守塔人是个退休的海军军医。他看到三个血淋淋的人出现在门口时,只是挑了挑眉:"进来吧,男孩已经告诉我你们会来。"
简陋的灯塔内部比外表宽敞。老军医让亚瑟把弗朗西斯放在靠窗的床上,熟练地检查伤势。
"枪伤感染,营养不良,还有严重脱水。"他剪开弗朗西斯的衣服,露出更多未愈的伤疤,"这人应该躺在医院,而不是在海岸边玩捉迷藏。"
路易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哥哥身上的全部伤痕。亚瑟将少年拉到身旁,不让他看最狰狞的烙印。
"你能帮他吗?"亚瑟问。
老军医清洗着伤口:"能,但他需要休息和药物。我去村里拿,你们..."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亚瑟一眼,"有仇家?"
"法国政府。"亚瑟简短地说。
出乎意料,老人笑了:"哈!四十年前我也这么说过。别担心,这里不是法国。"他拿起药箱和油灯,"锁好门,别点灯。我两小时内回来。"
老人离开后,灯塔陷入昏暗,只有窗外偶尔闪过的灯塔光束照亮室内。路易蜷缩在角落的椅子上睡着了,精疲力尽。亚瑟坐在弗朗西斯床边,用湿布擦拭他滚烫的额头。
"亚瑟..."弗朗西斯突然睁开眼睛,"如果我不行了...路易..."
"闭嘴。"亚瑟咬牙道,"你不会有事的。"
弗朗西斯虚弱地笑了笑:"总是...这么粗鲁..."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皮夹,"拿着...塔列朗与富歇的全部通信...还有...我这些年的真实行动记录...足够洗清...我的名字..."
亚瑟接过皮夹,里面是厚厚一叠文件和微型画像——路易小时候的肖像。"为什么不早给我?"
"因为...只有在我死后...这些才能公开..."弗朗西斯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丝,"活着的叛徒...对谁都没用..."
亚瑟握紧他的手:"你不是叛徒。"
"我是...对法国来说..."弗朗西斯的呼吸变得急促,"但我不后悔...任何选择..."
灯塔光束扫过房间,照亮弗朗西斯苍白的脸。亚瑟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一生都在为别人牺牲——为在大革命中幸存的弟弟,为毫无血缘关系的路易,甚至为了他,一个敌国的军官。而作为回报,他得到了什么?伤痕、背叛和追捕。
"为什么?"亚瑟的声音嘶哑,"为什么为我做这么多?"
弗朗西斯的眼神涣散了片刻,然后聚焦在亚瑟脸上,仿佛这是世界上最明显的问题:"因为...那个雨天...在伦敦...你给我买了热巧克力...说它...能治愈一切伤痛..."
亚瑟的心跳停滞了一秒。那是1803年,他们初次相遇,弗朗西斯还是个流亡的年轻贵族,因为淋雨而感冒。如此微不足道的善意,却被铭记了十二年。
"傻瓜..."亚瑟俯身,额头抵住弗朗西斯的,"那只是...随便买的..."
灯塔门被猛地踢开。亚瑟本能地扑向弗朗西斯,同时伸手去拿床边的枪。
"放下武器,柯克兰。"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门口站着卡斯尔雷子爵和四名英国士兵,"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亚瑟僵在原地:"阁下...您怎么—"
"追踪德·莫尔内。"卡斯尔雷走进来,油灯照亮他疲惫的脸,"三天前你突然从凡尔赛宫消失,然后我们发现你的房间被翻过,德·莫尔内也同时失踪。"他的目光落在床上的弗朗西斯身上,"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法国间谍?"
路易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挡在哥哥床前:"他不是间谍!他是英雄!"
卡斯尔雷扬起眉毛:"年轻人,你是谁?"
"路易·波诺弗瓦。"少年挺直腰板,"他的弟弟。"
亚瑟迅速插话:"阁下,我可以解释一切。波诺弗瓦先生实际上是—"
"双重间谍,是的,我们已经知道了。"卡斯尔雷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多亏这位年轻人寄给《泰晤士报》的匿名信和附带的证据。"
亚瑟和路易困惑地对视。少年摇摇头表示不知情。
床上的弗朗西斯微弱地咳嗽了一声:"是我...在去多佛尔的船上...写的...让一个水手...寄出..."
卡斯尔雷走近床边:"信中说你多年来秘密向英国提供情报,同时破坏塔列朗的计划。有证据吗?"
弗朗西斯艰难地指向亚瑟手中的皮夹。亚瑟迅速将其递给卡斯尔雷。子爵浏览片刻,脸色逐渐变化。
"我的上帝...这上面说塔列朗策划了针对威灵顿和我的刺杀..."
"不止如此。"弗朗西斯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清晰,"他还计划...暗杀路易十八...嫁祸英国...引发新战争..."
卡斯尔雷面色凝重:"这些文件必须立即送往伦敦。至于你,波诺弗瓦先生..."他犹豫了,"技术上你仍是法国通缉的逃兵。"
"他是伤员。"亚瑟站到床前,挡住卡斯尔雷的视线,"根据国际公约—"
"放松,柯克兰。"卡斯尔雷出人意料地笑了,"谁说我要逮捕他了?一个能提供这么多情报的'逃兵',对英国来说价值连城。"他转向弗朗西斯,"当然,前提是你愿意继续...合作。"
亚瑟的拳头握紧:"他需要治疗和休息,不是新一轮的间谍游戏!"
"亚瑟..."弗朗西斯轻轻拉住他的手腕,"没关系..."他看向卡斯尔雷,"我条件...路易的安全...和亚瑟的清白..."
"哥哥,不!"路易抓住弗朗西斯的手,"你不能再—"
"已经谈妥了。"卡斯尔雷打断道,"波诺弗瓦先生将在英国保护下获得新身份。至于你,柯克兰,白厅已经撤销了对你的所有怀疑——多亏这些文件证明你一直在协助我们获取情报。"
亚瑟想说些什么,但灯塔门再次打开,老军医带着药品回来了。看到满屋军人,他只是挑了挑眉:"看来派对扩大了。"
卡斯尔雷指挥士兵们帮忙,很快为弗朗西斯重新包扎了伤口。当军医给弗朗西斯喂药时,子爵将亚瑟拉到角落。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卡斯尔雷低声说,"他永远不能公开身份,不能回法国。从某种意义上说,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今天真的死了。"
亚瑟望向床上那个苍白的身影,胸口发紧:"只要他活着,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还有一件事。"卡斯尔雷意味深长地说,"这种...关系,必须保持绝对秘密。白厅不会容忍高级军官与外国间谍的...亲密联系。"
亚瑟直视上司的眼睛:"那么我准备好递交辞呈了。"
出乎意料,卡斯尔雷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幸运的是,战争部更关心结果而非私生活。只要工作完成,你们...私下怎么相处没人过问。"他拍拍亚瑟的肩膀,"带他去你在萨里的庄园吧,那里足够隐蔽。男孩可以去伊顿,离得近。"
亚瑟惊讶地眨眨眼:"您...早就计划好了?"
"柯克兰,你以为我这三个月在做什么?"卡斯尔雷摇头,"跟踪德·莫尔内的同时,我也在调查波诺弗瓦。一个愿意为保护英国情报员而受烙刑的人...值得某种回报。"
黎明时分,一辆封闭马车来到灯塔。士兵们用担架将弗朗西斯抬上车,路易紧跟在旁。亚瑟正要上车时,卡斯尔雷拦住了他。
"最后一件事。"子爵递给他一个小盒子,"我想这应该物归原主。"
盒子里是那块停走的怀表。亚瑟打开表盖,指针奇迹般地又开始走动,内侧的刻字清晰如新:"A F, in tempus et aeternum"——给F,此时此刻与永恒。
"我们在德·莫尔内的尸体上找到的。"卡斯尔雷说,"显然他从波诺弗瓦那里偷来的。"
亚瑟紧握怀表,金属边缘陷入掌心。他看向马车窗口——弗朗西斯正靠在路易肩上,苍白的脸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色。他们的目光相遇,弗朗西斯微微一笑,用口型说了什么。即使隔着距离,亚瑟也能读懂:
"此时此刻。"
***
1817年春,萨里郡的野花盛开。亚瑟·柯克兰站在庄园露台上,看着远处两个金发身影在花园里忙碌。弗朗西斯——现在叫弗朗索瓦·勒克莱尔——正在教路易辨认草药。三年过去,男孩已经长成挺拔的青年,准备秋天进入牛津大学。
"柯克兰先生!"路易挥着手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刚摘的香草,"弗朗西斯说今晚做普罗旺斯炖菜!"
亚瑟笑着接过香草:"你法语进步很快。"
"必须的。"路易狡黠地眨眨眼,"否则听不懂你们吵架的内容。"
弗朗西斯走过来,阳光在他的金发上跳跃。比起三年前那个奄奄一息的伤者,现在的他健康多了,尽管左肩的旧伤在阴雨天仍会疼痛。他自然地吻了吻亚瑟的脸颊,从对方口袋里掏出那块怀表。
"又停了?"亚瑟皱眉。
"不,它走得很好。"弗朗西斯笑着展示表盘,"只是你需要记得上发条,亲爱的。"
路易假装呕吐:"我去书房了,你们继续... whatever this is."
看着少年跑开的背影,弗朗西斯靠在亚瑟肩上:"卡斯尔雷来信了。路易十八正式赦免了所有'波拿巴同情者',我的名字在名单上。"
亚瑟搂住他的腰:"你想回法国看看吗?"
"也许 someday。"弗朗西斯望向远处起伏的丘陵,"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转向花园,那里英国玫瑰和法国鸢尾在春风中并肩摇曳,"这里就是家。"
亚瑟吻了吻他的太阳穴,没有回答。不需要言语。在经历了战争、背叛和分离后,他们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比国家、比政治、比历史更持久——比如此时此刻手中紧握的温度,以及表盘上永恒转动的指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