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的阴影笼罩着他们。亚瑟半拖半抱着昏迷的弗朗西斯,敲响了北侧小门。他的左臂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但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灼热的疼痛。弗朗西斯的情况更糟——药物和高烧让他时而抽搐,时而呓语。
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们。
"以圣母之名,求您给一个垂死之人最后的庇护。"亚瑟用他最好的法语说道,这是弗朗西斯在马车失去意识前告诉他的暗号。
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教士示意他们进去。亚瑟跟着他穿过幽暗的走廊,来到一间隐藏在唱诗班席位下方的小室。室内只有一张简陋的床、一个十字架和一支蜡烛。老教士点亮蜡烛的瞬间,亚瑟注意到他的右手缺了两根手指——这是大革命时期常见的刑罚痕迹。
"把他放在床上。"老教士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清晰有力,"你,英国人,坐在那里别动。"
亚瑟警觉起来:"您怎么知道我是英国人?"
"你的法语口音,还有制服扣子的样式。"老教士熟练地解开弗朗西斯的衣领,检查他的脉搏,"更重要的是,我侄子昏迷前用法语和英语交替喊你的名字。"
"您侄子?"亚瑟的声音哽住了。
老教士抬起眼,烛光下他的面容突然不再苍老:"我是让-巴蒂斯特·波诺弗瓦,弗朗西斯的叔叔,这个家族最后的幸存者之一。"他掀开自己的领口,露出和弗朗西斯锁骨下方相似的烙印,只是字母是"P"而非"T"。
亚瑟的思绪一片混乱。弗朗西斯从未提起过大革命中还有亲人幸存。他看着老教士——不,让-巴蒂斯特——用湿布擦拭弗朗西斯滚烫的额头,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碎,仿佛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
"您一直在这里?弗朗西斯知道吗?"
"知道,也不知道。"让-巴蒂斯特苦笑,"我看着他长大,却从未相认。一个被烙上叛徒印记的神父,只会连累这个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侄子。"他掀开弗朗西斯的衬衫,露出更多亚瑟从未见过的疤痕,"看来这些年他也没少受苦。"
弗朗西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丝。让-巴蒂斯特迅速扶起他的上身:"药效和旧伤发作了。帮我按住他,我要清理他肺部的淤血。"
接下来的半小时是亚瑟生命中最漫长的时刻。他按着弗朗西斯挣扎的身体,看着让-巴蒂斯特用一根细管导出血沫。弗朗西斯在痛苦中时而呼喊路易的名字,时而用法语咒骂塔列朗,有一次他清晰地喊出:"亚瑟,快走!别管我!"
当一切结束,弗朗西斯的呼吸终于平稳些后,让-巴蒂斯特转向亚瑟:"现在,英国先生,告诉我为什么我侄子会和塔列朗的刺客一起出现在凡尔赛宫?"
亚瑟简要解释了和平会议上的阴谋,以及弗朗西斯如何冒险窃取情报。让-巴蒂斯特听完,走到十字架后方,从墙砖暗格中取出一个铁盒。
"看看这个。"他递给亚瑟一封泛黄的信件,"去年冬天,一个垂死的秘密警察来找我忏悔,给了我这个。"
信件上的火漆印已经破损,但还能辨认出塔列朗的个人纹章。亚瑟小心展开信纸,内容让他血液凝固——这是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逃脱前与塔列朗的秘密通信,详细记载了后者如何默许甚至鼓励波拿巴重返法国,以削弱同盟国的立场。
"这证明塔列朗一直在玩双面游戏。"亚瑟抬起头,"但为什么给弗朗西斯?"
"因为信中提到一个'F'代号的特工,被派去误导英国情报系统。"让-巴蒂斯特指向一段文字,"看这里——'F已成功获取英国人信任,将传递虚假军队部署'。"
亚瑟的记忆突然闪回滑铁卢前夕,弗朗西斯坚持要他警告威灵顿加强右翼防御..."但弗朗西斯给的情报是真实的!威灵顿正是因此调整了部署..."
"正是。"让-巴蒂斯特点头,"我侄子选择了背叛塔列朗,而非英国。这封信证明他从未真正为塔列朗工作,而是故意传递真实情报。"
窗外的雨声渐大,彩绘玻璃在闪电中忽明忽暗。亚瑟望向床上苍白如纸的弗朗西斯,胸口泛起一阵钝痛。他想起滑铁卢战场上那块停走的怀表,想起弗朗西斯在昏迷中喊"我没说你的名字"...所有碎片突然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那些伤..."亚瑟声音嘶哑,"是塔列朗的人干的?在滑铁卢之前?"
让-巴蒂斯特沉重地点头:"根据那个忏悔的警察所说,他们拷问了弗朗西斯三天,试图弄清他在为谁工作。当他拒绝开口时,他们烙上了叛徒印记,准备处决他。"老人颤抖的手抚过侄子的金发,"但他逃了出来,带着重伤赶到滑铁卢,就为了确保你能收到正确情报。"
亚瑟跪在床前,握住弗朗西斯滚烫的手。那只曾经优雅修长的手现在布满伤痕,指甲缝里还有未洗净的血迹。他将嘴唇贴在那些伤疤上,尝到了盐和铁的味道。
"他为什么从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让-巴蒂斯特苦笑,"告诉你他每传递一次真实情报,路易就多一分危险?告诉你塔列朗握着他弟弟的性命作筹码?"老人从铁盒中又取出一张小画像——一个金发蓝眼的少年,与路易有七分相似,"这是弗朗西斯的亲弟弟菲利普,1793年被送上断头台,就因为他们的父亲是贵族。那年弗朗西斯十六岁,躲在人群中看着弟弟死去。"
雨声渐急,圣母院的钟敲响了三下。亚瑟凝视着画像中那个微笑的少年,突然理解了弗朗西斯对路易近乎偏执的保护欲——他不仅在拯救一个弟弟,更在弥补自己无力拯救另一个的终身遗憾。
"还有更多。"让-巴蒂斯特从铁盒底层取出一张名单,"这是塔列朗计划暗杀的外交官名单,你的名字确实在上面,但笔迹是伪造的。注意看纸张边缘的水印。"
亚瑟凑近蜡烛,辨认出几乎不可见的印记——"P&B 1814"。这是普鲁士与巴伐利亚去年条约专用纸张的水印,法国外交部不可能使用。
"栽赃..."
"不仅如此。"让-巴蒂斯特指向名单末尾,"这里有个小墨点,在紫外线下会显现微型签名——富歇的标志性标记。他才是真正的主谋,塔列朗只是替罪羊。"
弗朗西斯在床上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亚瑟立刻回到他身边,用湿布擦拭他汗湿的额头。弗朗西斯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灰蓝色的眼睛缓缓睁开,目光涣散了片刻才聚焦在亚瑟脸上。
"我...死了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因为天堂...不该有...这么丑的英国人..."
亚瑟笑出声,同时感到温热的液体涌出眼眶:"闭嘴,法国佬。你还没那么容易摆脱我。"
弗朗西斯的目光移向让-巴蒂斯特,瞳孔骤然收缩:"叔叔?"他的声音充满难以置信,"还是...我又产生幻觉了?"
"不是幻觉,孩子。"让-巴蒂斯特握住他的手,"虽然我宁愿你永远不知道这个老罪人还活着。"
弗朗西斯试图坐起来,却被一阵咳嗽击倒。亚瑟扶住他,感受到单薄衬衫下嶙峋的肋骨。比起凡尔赛宫那个优雅的"勒克莱尔先生",现在的弗朗西斯看起来像具复活的骷髅。
"塔列朗..."他喘息着说,"歌剧院...今晚..."
"我知道。"亚瑟安抚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我已经派人送信给卡斯尔雷,警告他取消出席。"
弗朗西斯摇摇头,挣扎着更加急切:"不...你必须亲自去...他们不会相信匿名信...而且路易..."他突然抓住亚瑟的衣领,"路易有危险!塔列朗知道我逃了...会派人去英国..."
亚瑟的心跳加速:"路易在温彻斯特,很安全。"
"你不了解塔列朗!"弗朗西斯的指甲陷入亚瑟的手臂,"他在英国也有眼线...我偷听到他和德·莫尔内的谈话...他们提到'学校'和'男孩'..."
窗外的暴雨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亚瑟想起卡斯尔雷提到路易被安排在温彻斯特公学——这绝非巧合。他转向让-巴蒂斯特:"您能照顾他多久?"
"只要需要。"老教士坚定地说,"圣母院的地窖有秘密通道,连现任主教都不知道。"
亚瑟点点头,转向弗朗西斯:"我需要回凡尔赛宫,亲自向卡斯尔雷证明你的清白。然后我会立即返回英国保护路易。"他犹豫了一下,"你能走吗?要不要我安排——"
"别傻了。"弗朗西斯虚弱地笑了笑,"我当然和你一起回英国。路易需要看到他两个哥哥都活着。"他试图站起来,却踉跄着倒回床上,让-巴蒂斯特及时扶住了他。
"你需要至少三天静养。"老教士严厉地说,"失血、药物和高烧,更别提那颗差点要了你命的子弹。"
弗朗西斯看向亚瑟,眼中是不容拒绝的决心:"给我两小时。"
让-巴蒂斯特叹了口气,从颈间取下一枚古旧的银戒指,戴在弗朗西斯手指上:"波诺弗瓦家的传家宝,我藏了二十多年。内侧刻着我们的家训。"
弗朗西斯转动戒指,就着烛光读出内侧的铭文:"'爱比恨更勇敢'..."他的声音哽咽了。
亚瑟想起自己那块怀表上的刻字——"此时此刻与永恒"。看似截然不同的两句话,却在最深处奇妙地共鸣。
让-巴蒂斯特帮弗朗西斯换上一件过大的教士袍,遮住他的伤痕和烙印。亚瑟则用教堂的药箱简单处理了自己的枪伤。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站在秘密通道入口,让-巴蒂斯特递给亚瑟一个小包裹。
"信和名单的副本,足以证明我侄子的清白。原件我留着,以防..."他没有说完。
弗朗西斯拥抱了叔叔,老人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使他眼中泛起泪光。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玫瑰窗洒落时,亚瑟和弗朗西斯已穿过暗道,来到塞纳河畔的一个隐蔽码头。
一艘渔船等在那里,船夫是让-巴蒂斯特信任的人。他们蜷缩在装满鱼腥味的货舱里,弗朗西斯的头靠在亚瑟肩上,呼吸仍然浅促。
"你叔叔最后对你说了什么?"亚瑟轻声问。
弗朗西斯转动着那枚银戒指:"他说...我父亲临死前的话——'有些战争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证明什么值得守护'。"
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弗朗西斯很快因疲惫而睡去,亚瑟小心地搂着他,避免碰到伤口。透过舱板缝隙,他看见塞纳河上的晨雾渐渐散去,巴黎圣母院的尖顶在朝阳中闪耀。
在那一刻,亚瑟·柯克兰明白了:无论前方是凡尔赛宫的政治漩涡,还是英国潜伏的危险,甚至是死亡本身,只要他们站在一起,就没什么不能面对。他轻轻吻了吻弗朗西斯汗湿的额头,在心中默默重复着波诺弗瓦家的格言——爱确实比恨更勇敢,而他们即将证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