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镜中谍影(Masks in Versailles)

1815年9月,凡尔赛宫的金色大门前车水马龙。亚瑟·柯克兰调整了一下领结,确保卡斯尔雷子爵委托他携带的重要文件稳妥地藏在胸袋里。和平会议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各国代表仍在为欧洲的新版图争论不休。

"柯克兰先生!"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亚瑟转身,看见俄国代表团的首席翻译快步走来,"听说您昨天在赔偿金问题上让塔列朗哑口无言?"

亚瑟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他的目光扫过庭院,突然在喷泉旁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侧影——金色长发现在剪短了,束在脑后,一身深蓝色礼服而不是军装,但那个站姿,那个微微抬下巴的习惯...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活着,而且就在五十码外,正与一位奥地利贵族交谈。

亚瑟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自从收到那封从"圣赫勒拿岛以东两千英里"寄来的信后,他已经三个月没有弗朗西斯的任何消息。现在他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全世界外交官云集的地方,堂而皇之地...

"那是谁?"亚瑟装作随意地问,指向喷泉方向。

俄国翻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安托万·勒克莱尔,新崛起的艺术品商人。据说他为梅特涅夫人找到了失踪多年的勃鲁盖尔画作,现在半个欧洲的上流社会都争相邀请他。"

亚瑟紧盯着那个自称"勒克莱尔"的人。弗朗西斯右手执杖的动作很不自然——他的伤还没完全好。当一群普鲁士军官经过喷泉时,亚瑟注意到弗朗西斯微微侧身避开,脸上闪过一丝警惕。

"您对他感兴趣?"俄国翻译敏锐地问,"我可以引荐..."

"不必。"亚瑟收回目光,"只是好奇而已。我们该进去了,会议要开始了。"

镜厅内,水晶吊灯将三百多面镜子照得璀璨夺目。亚瑟坐在英国代表团席位上,心不在焉地听着巴伐利亚代表冗长的发言。他的余光不断瞥向入口——弗朗西斯没有进来。这很合理,一个艺术品商人不可能参加正式外交会议。

会议中途休息时,亚瑟借口透气走到镜厅尽头。这里有一面略微凸出的镜子,能反射出大半个厅堂的景象。他假装整理领结,实际上在镜中搜寻弗朗西斯的身影。

突然,镜中出现了一抹蓝色。弗朗西斯不知何时进入了镜厅,正站在他身后二十码处的一群法国贵族中间。他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弗朗西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然后抬起手杖轻轻点了三下地板。

亚瑟立刻明白了。他转向身旁的镜子,借着调整袖扣的动作,看见弗朗西斯从怀中掏出一块怀表——他们那块怀表——然后假装查看时间。表盖开合的瞬间,有什么东西飘落在地。

五分钟后,当人群移向茶点区时,亚瑟踱步到弗朗西斯刚才站立的位置。地毯上躺着一片鸢尾花花瓣,下面压着一张对折的纸条。

"今晚八点,橘园西侧走廊。小心穿绿背心的比利时人——F"

亚瑟将纸条含入口中吞下,鸢尾花花瓣则夹进了随身携带的密码本。回到座位时,他刻意观察了比利时代表团——果然有个穿墨绿丝绸背心的年轻人正紧盯着他,眼神阴鸷。

会议拖到傍晚才结束。亚瑟婉拒了同僚们的晚餐邀请,声称要回住处处理文件。实际上,他绕道花园,在暮色中向橘园走去。

凡尔赛宫的花园在九月依然繁茂,但已能感受到初秋的凉意。亚瑟在迷宫般的树篱间穿行,每走几步就停下来确认是否被跟踪。当他终于来到橘园西侧时,月光已经洒在廊柱上。

"你迟到了四分钟。"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弗朗西斯靠在廊柱上,月光勾勒出他消瘦的轮廓。比起滑铁卢那个濒死的伤兵,他现在看起来好了很多,但亚瑟仍能看出他左肩不自然的倾斜——那颗子弹造成的伤害可能是永久性的。

"你疯了?"亚瑟压低声音,"整个欧洲的外交官和间谍都聚集在这里,而你——一个被法**方通缉的'逃兵'——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凡尔赛宫?"

弗朗西斯笑了,那个让亚瑟又爱又恨的、满不在乎的笑容:"但亲爱的,我现在是安托万·勒克莱尔,有梅特涅亲笔签名的通行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况且,谁会想到要找的叛徒就藏在敌人眼皮底下呢?"

亚瑟想掐死他,更想吻他。最终他只是抓住弗朗西斯的手腕:"那个比利时人是谁?"

"雅克·德·莫尔内,富歇的爪牙。"弗朗西斯的笑容消失了,"他在找两样东西——证明塔列朗背叛法国的文件,以及...我的脑袋。"

亚瑟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你还在为塔列朗工作?"

"不全是。"弗朗西斯抽回手,从内袋掏出一个扁平的包裹,"但我确实从他那里'借'了些有趣的东西。这是给你的。"

亚瑟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幅小型风景画——看似普通的荷兰乡村场景,但当他凑近看时,发现某些树叶和云朵的排列形成了规律的点和线。

"密码?"

"聪明。"弗朗西斯靠近一步,亚瑟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着药膏的气息,"塔列朗与奥地利秘密交易的细节,用老办法解读。记得我们那套系统吗?"

亚瑟当然记得。1803年,他们在伦敦发明了一套基于艺术品的密码系统,将信息隐藏在画的构图里。"为什么冒险拿这个?"

"因为明天会议上,塔列朗会提议将莱茵兰地区划给普鲁士,作为交换,奥地利得到意大利北部。"弗朗西斯的声音变得严肃,"而英国将被排除在西印度群岛贸易协定之外。"

亚瑟倒吸一口冷气——这正是卡斯尔雷最担心的局面。"这情报太重要了,但..."他抬头直视弗朗西斯的眼睛,"你怎么办?如果塔列朗发现是你偷的..."

弗朗西斯耸耸肩,随即因疼痛微微皱眉:"我自有打算。现在你得走了,德·莫尔内的人可能在巡逻。"

亚瑟犹豫了。三个月来他每晚都梦见这一刻,现在弗朗西斯就在眼前,他却只能...

"还有一件事。"弗朗西斯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明天会后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承认认识我。不要为我说话,不要看我,明白吗?"

亚瑟的心跳加速:"你在计划什么?"

"活下去。"弗朗西斯简短地说,然后吻了吻亚瑟的嘴角,"现在快走。"

第二天会议开始前,亚瑟将解码后的情报悄悄交给了卡斯尔雷。子爵看完后脸色大变,立即召集英国代表团紧急商议。当塔列朗果然提出将莱茵兰让给普鲁士时,卡斯尔雷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份文件。

"阁下似乎忘记了去年九月在巴登与梅特涅的秘密会谈。"卡斯尔雷温和地说,"或者这份记录有误?"

会议厅一片哗然。塔列朗的脸色变得铁青,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停在站在角落的"安托万·勒克莱尔"身上。亚瑟屏住呼吸,但弗朗西斯面不改色,甚至对一位走近的奥地利贵族微笑行礼。

会议在混乱中暂停。亚瑟刚走出大门,就被一个侍者拦住:"先生,有位绅士请您到花园凉亭一叙。他说您会认得这个。"侍者递上一片鸢尾花花瓣。

凉亭隐藏在树丛深处。亚瑟走近时,听见了压抑的咳嗽声。弗朗西斯坐在长椅上,脸色苍白得吓人,手中握着一块染血的手帕。

"你病了。"亚瑟单膝跪在他面前。

"旧伤复发,没什么。"弗朗西斯试图微笑,但一阵咳嗽打断了他,"听着,塔列朗已经怀疑我了。我必须今晚离开法国。"

亚瑟握住他颤抖的手:"跟我回英国。路易在那里,他很安全,而且——"

"不。"弗朗西斯抽回手,"我不能把危险带给他。况且..."他突然掀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个狰狞的烙印——字母"T"上面划着一道斜线,"这是法国秘密警察给叛徒的标记。只要这个还在,我在任何法国领土上都是死罪。"

亚瑟的胃部绞紧。他听说过这种烙刑——用烧红的铁印在皮肤上,永远无法消除。"谁干的?"

"富歇的人,在滑铁卢前两周。"弗朗西斯平静地说,"他们想知道我为哪些外国势力工作。有趣的是,他们从不相信我只为英国提供情报。"

亚瑟想起弗朗西斯在滑铁卢时那些奇怪的呓语,那些他以为是高烧胡话的片段..."你当时在喊'我没说他的名字'..."

"因为他们想知道谁是我的联络人。"弗朗西斯的手指轻抚过亚瑟的下巴,"亲爱的亚瑟,你的名字就在我舌尖上,但我宁愿咬断舌头。"

亚瑟感到一阵眩晕。他拉过弗朗西斯,粗暴地吻了上去,仿佛要把这几个月——不,这十几年的恐惧、愤怒和渴望都倾注在这个吻里。当他终于松开时,弗朗西斯的嘴唇被咬出了血。

"跟我走。"亚瑟抵着他的额头说,"现在,马上。我有外交通行证,我们可以——"

一声树枝断裂的声响让他们同时转头。凉亭外的树丛中,穿绿背心的比利时人正举枪瞄准。

亚瑟本能地扑向弗朗西斯。枪声响起,他感到左臂一阵剧热。弗朗西斯迅速从靴中抽出匕首掷出——比利时人惨叫一声,手枪落地。

"跑!"弗朗西斯拽起亚瑟,冲向树丛深处。他们穿过迷宫般的树篱,身后传来追兵的喊声。亚瑟的左臂血流如注,但他顾不上这些——弗朗西斯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白得像纸。

"这边。"亚瑟拉着弗朗西斯拐进一条隐蔽的小路,通向园丁的工具棚。他们挤进狭小的空间,尘土和铁锈味充斥鼻腔。亚瑟撕下衬衫下摆,草草包扎伤口。

"你该丢下我的。"弗朗西斯喘息着说,"德·莫尔内只是第一个,塔列朗会派更多人..."

"闭嘴。"亚瑟从缝隙中观察外面的动静,"我们得想办法回到主楼。"

弗朗西斯突然抓住他的手:"不,你必须独自回去。你是英国外交官,刚才的枪击足以让你要求保护。而我..."他苦笑一下,"我有自己的逃生路线。"

"见鬼的逃生路线!"亚瑟压低声音咆哮,"你看看自己的样子,连站都站不稳!"

"亚瑟。"弗朗西斯的语气突然变了,"塔列朗不只是想杀我。那份文件只是诱饵,他真正的目标是让极端保王党刺杀卡斯尔雷和你,然后嫁祸给我——一个已经声名狼藉的叛徒。"

亚瑟的血液凝固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那份名单。"弗朗西斯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上面有你的名字,还有暗杀日期——明天晚上在歌剧院的慈善晚宴。"

亚瑟展开纸条,上面确实列着几个名字,他的赫然在列。更令人不安的是,笔迹与弗朗西斯常用的极为相似。

"这是栽赃。"弗朗西斯看穿了他的想法,"塔列朗模仿了我的笔迹。如果刺杀成功,他们会在'勒克莱尔'的住处找到更多'证据'。"

远处传来搜捕者的脚步声。弗朗西斯推开亚瑟:"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必须分开走。警告卡斯尔雷,取消明晚的公开露面。"

"那你呢?"

"我会在巴黎圣母院等你。"弗朗西斯快速吻了吻他的嘴唇,"如果三天内我没出现...告诉路易他的哥哥爱他。"

没等亚瑟回应,弗朗西斯就推开棚门冲了出去,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将追兵引开。亚瑟从缝隙中看见德·莫尔内的人全部追向弗朗西斯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理智告诉他应该趁机返回主楼寻求保护,但身体却已经行动起来——他悄悄跟上那群追兵,左手紧握着从工具棚里顺走的修枝剪。

穿过一片月桂树丛后,亚瑟看见了令人窒息的一幕:弗朗西斯被逼到一堵高墙前,德·莫尔内和另外三个人围着他,手枪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终于抓到塔列朗的小鸟了。"德·莫尔内冷笑道,"你以为换了名字和身份就能逃过去?富歇大人可是把你的画像发给了每一个边境检查站。"

弗朗西斯背靠墙壁,呼吸急促但表情平静:"雅克,我们认识多久了?十年?你一直是个平庸的棋手。"

德·莫尔内举起了枪:"足以将死你,叛徒。"

亚瑟从树丛中冲出时,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行动。修枝剪刺入德·莫尔内的后背,惨叫声划破夜空。另外三个人转身的瞬间,弗朗西斯夺过德·莫尔内的手枪,干净利落地两枪解决了最近的两人。

最后一个袭击者转身要跑,亚瑟用修枝剪绊倒了他。那人摔在石径上,额头撞出血来,昏了过去。

寂静重新降临花园。弗朗西斯靠在墙上,手枪从指间滑落。"你总是..."他喘息着说,"在最戏剧性的时刻出现。"

亚瑟扶住他下滑的身体:"能走吗?"

"不太...能..."弗朗西斯的眼皮开始打架,"他们...茶里下药..."

亚瑟咒骂一声,将弗朗西斯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过花园,向马厩方向移动。幸运的是,枪声引来了巡逻的奥地利卫兵,亚瑟亮出英国外交官证件,声称遭遇强盗袭击。

"需要医生吗,阁下?"卫队长看着亚瑟流血的手臂问。

"不必,只是皮肉伤。"亚瑟紧紧抓着已经半昏迷的弗朗西斯,"这位是奥地利代表团的顾问,药物过敏反应。请帮我找辆马车。"

靠着外交官的特权,亚瑟成功将弗朗西斯带离了凡尔赛宫。马车驶向巴黎的路上,弗朗西斯在高烧中不断呓语,时而法语时而英语,提到了路易、塔列朗,还有亚瑟从没听过的名字——可能是他在大革命中失去的家人。

亚瑟搂着他,用湿布擦拭他滚烫的额头。月光透过车窗照在弗朗西斯脸上,那些细小的疤痕和新增的伤口讲述着这几个月他独自经历的磨难。亚瑟吻了吻他灼热的眼皮,在心中发誓:这一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再让历史将他们分开。

马车驶过塞纳河时,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敲响了午夜。怀表在亚瑟口袋里轻轻震动——停了半年的指针,又开始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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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与玫瑰
连载中雾都卷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