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自弄堂往内,那大门最破的便是范老师的住所。

范老师,名忠信,咸丰十一年生人,如今虽年逾古稀,但精神矍铄。

林秉钧携高曼卿拜会时,范忠信正在收拾一盘残局。

故友或离世或离散,他又是个冥顽不灵的老古董,所谓“门前冷落鞍马稀”,大抵如此。

他看到林秉钧,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高曼卿对于范忠信生平还算了解,但她不知道林秉钧之父曾和范忠信是忘年交,亦不知二人后来因政见不合不欢而散。

林秉钧眼睛轻眯,打量着屋内布置。

屋内陈设如旧时房屋,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味,堂屋中央悬挂一副字,为草书“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①”十二个字。

笔锋苍劲,但不难看出书写者心中忧思过盛,以至于颇有虎头蛇尾之感。

林秉钧眼睛半闭,神色怔然。

虽然新文化运动轰轰烈烈,但他幼时开蒙读过两年古文,由父亲亲自传授。

他父亲学贯中西,博古通今。

林秉钧还记得当时父亲说:“唐宋俗语‘《文选》烂,秀才半’,如今虽然已经没秀才可考,但《文选》值得一读。”

当日所学林秉钧已忘却大半,但唯独陆机这一篇《叹逝赋》他印象十分深刻。

无他,只因父亲讲解这篇文章时眼含热泪,他记忆尤新。

幼时不懂父亲流泪是何缘故,直到长大后对所处乱世有了切身体会,又经父丧,他才懂得父亲那滚烫热泪后的萧索愁绪。

陆机是三国时期东吴大都督陆逊之孙,经历吴国灭亡,故人离散,写就此赋。而范老师屋内所悬的,便是此赋最后一句。

虽是陆机的自我开解,但似乎无论是千年前的古人,还是如今托古言志的老师都没有做到。

敛下纷乱的思绪,林秉钧将来意简单阐明。

范老师手捧茶盅,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残局,不言亦不语。

林秉钧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他与父亲已经互不来往多年,但他对于范老师的人品还是信服的,所以他觉得能有五成把握劝服范老师题字。

而剩下的五成把握,在高曼卿手中。

范忠信记得高曼卿,他教过不少学生,担得起一句桃李满天下,见识过的学生形色各异,有愚笨不堪者,也有绝顶聪明者,但这个女学生却是他心目中最特别的学生。

当日在课堂之上,他忍不住大教特教古文,谈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班里男学生哄堂大笑。

高曼卿从座位中站了起来,辩驳道:“只让男人识字,不许女孩识字,那么男人大做文章,女子辩无可辩。若是男人相争,少不得写文章互骂几个来回,激烈者打架亦有之,女子名声受损却只能默默忍受,要我说男子才是天下最难养的!”

他当时便在课堂上表扬了高曼卿,称赞她思想有见地。

他心头一哂,没想到的是这两个看起来没什么瓜葛的学生如今倒是走在一处。

他轻咳一声,声音苍凉而平静,“我不能答应。”

林秉钧心下一沉,但面上不显。

“老师,请给我一个理由。”

不卑亦不亢。

高曼卿忍不住替他捏了一把汗。

诚然她来这里,是林秉钧半是胁迫半是利诱之故,但她心里还是希望林秉钧的药厂能够顺顺利利地开起来。

范忠信轻嗤,“这字何必由我来写,你去租界随手拉来一个洋人,让他们帮你写了就是。”

林秉钧定定地盯着范忠信道:“老师此言差矣,我要创办的是中国人的药厂,自然要起中国名字。”

范忠信眼皮一翻:“挂羊头卖狗肉,崇洋媚外。”

高曼卿听了这话也想帮林秉钧辩驳几句,林秉钧看她神色,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他走近范忠信道:“先生幼时清庭大兴洋务,一句‘师夷长技以制夷’振聋发聩,我不信先生不懂这个道理。”

提及旧朝廷,范忠信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愣怔。

似乎自己的劝说有了一定成效,林秉钧决定再添一把火,“先生自诩遗老,所以对我们冷眼相待。可我记得昔日在松江还见过一老翁自称明朝遗老,若是先生遇见此老翁,又该如何?”

“中山先生说过一句话,‘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先生何必恪守于过去……”

然而就是这一句话,触动了范忠信的逆鳞。

他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居然是再也不想和林秉钧说话的意思。

他在心里暗骂,这一对父子真的是如出一辙,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林秉钧见状,微微叹了一口气,见范忠信的反应,他隐隐约约得以窥见昔日父亲与范先生决裂之原因。

若是性格不合,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观念不合,便再难以做朋友了。

高曼卿感知到这屋舍之内沉闷的气氛,斟酌再三开口道:“先生可还记得中学课堂之上,您曾让学生们辩论‘女子无才便是德’?”

范忠信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林秉钧再开口说话,他是决计不会再搭理的,但开口的是高曼卿,他还记得这个小女孩的辩论之才,听见她开口心头有些意动,想听一听她打算怎样说服自己。

但范忠信又拉不下这个面子,便微微颔首,算是默许了她接着说下去。

“那时我为了赢得这一场辩论,特意寻找了许多先生年轻时的著作阅读。我记得先生年轻时曾问过振聋发聩的一个问题,先生问‘裹脚的女子,如何生养御敌之兵?’”

“后来先生还屡次上书,支持废止缠足。所以想来先生也不是那等盲目坚持传统的人。”

范忠信被她一番话勾起往日回忆,那时他提前一周定下了辩论题目,然后让学生们回去准备。

旁的孩子或从古代经典或者当代名家或者外国名士著作之中寻找论据论点,而高曼卿这个女孩子另辟蹊径,把他这个糟老头子过去的著作研究了一番,在课堂上公然拆他的台。

本来么,他作为主持辩论的老师,应该保持中立,但高曼卿直接发问,把他拉到了己方阵营之中。

他还记得这个小姑娘在课堂上铿锵有力的话,“先生既然赞同裹脚的母亲难以生养强壮的士兵,那么先生也应该赞同愚昧的母亲难以教育民族的未来。故而女子受教育、有见识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而如今的高曼卿,也拿出了昔日在课堂上和老师对答的气势,坚定地望着范忠信道:“先生好棋,可我记得孔、孟都曾说过下棋是浪费时间,认为君子不应把时间浪费在博戏之上。先生并未听从圣人意见,面前还摆着一盘残局,可见先生也不是那种一味崇古之人。”

林秉钧听完,心中暗自发笑,愈发觉得今天请来高曼卿这个援兵是请对了。

范忠信方才回忆故人时心中阴郁,现在郁色尽消,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尴尬。

他原本还打算一直盯着棋盘,不理林秉钧,但是经由高曼卿这么一说,他此刻看着棋盘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仿佛自己下棋的确是罪大恶极之举。

他不得不回过头来盯着林秉钧和高曼卿看。

其实刚才两个人轮番相劝,他已经有所触动,只是一想起林秉钧的父亲,他就恨得牙痒痒。当时吵完一架,林维就该及时给自己准备一个台阶下才对。

他作为一个小辈,理应给自己这个糟老头子让一让,想到这里他心口又生出一丝惆怅来,故友已逝,曾经的争论与唱和都像水入溪流一般消失不见。

林秉钧恳切地看着范忠信,道:“先生,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②”

范忠信闻言一愣,此时此刻,他终于彻底放下了心头的执念,叹笑道:“算了,当了一辈子老儒生,居然是越活越糊涂了,还要你这个新派人来教我。”

他收下了林秉钧送来的宣纸,道:“三日后来取。”

高曼卿促狭一笑,“先生可不要突然反悔。”

范忠信捋着胡须笑道:“‘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③’,老朽一生以名字为安身立命之本,你可不要小瞧我。”

从范忠信的老屋中出来,高曼卿长呼一口气,她堪堪回过神来,“我们成功了?”

林秉钧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也如释重负道:“是啊,我们成了。”

二人一边聊天,一边朝着林秉钧的小轿车走去。

高曼卿心情好,现在也乐意拿林秉钧开玩笑,她上下打量林秉钧,脸上带着玩味的笑,“西洋还教《论语》?”

林秉钧老实地摇了摇头,“不教。我昨天背了一天,还好今天用上了。”

高曼卿被他一句话逗笑,“我就说呢,从前我们都不擅长古文,怎么你今天变了个人似的。”

林秉钧表情很无辜,“现学现卖。”

高曼卿有些好奇地问他,“你念的那一句君子什么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林秉钧想了想,答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君子立足于天下,没有必然不能做的事情,也没有必然能做的事情,一切遵循心中道义。”

听了释义,高曼卿喃喃道:“难怪老师同意了。”

林秉钧望着她,黑色的瞳仁像一团浓的化不开的黑雾,“今天多亏了你,其实老师应该很喜欢你。”

高曼卿叹了口气,“老师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守旧,他只是把自己困住了。”

自囚于过去之中。

林秉钧忽然逼近了高曼卿,他俯下身来,声音里透着凄寒,“那么你呢?”

你也一直困在过去吗?

①出自晋·陆机《叹逝赋》

②出自《论语·里仁》

③出自《论语·卫灵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于林之下[民国]
连载中泷上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