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曼卿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家的。
那天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对林秉钧道:“不是我停在过去,而是你。”
而林秉钧的脸一寸寸灰败下来。
“万事朝前看,你我之间相隔的,不止这过去的四年。”
好像撂下这句话,她便走了,走着中学时回家的路。
接下来的日子里,高曼卿一边投递简历,一边接着从翻译俱乐部派来的活贴补家用,比不得林秉钧之前开的条件优渥。
虽然她知道本质都是在为林秉钧工作,但是意义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不愿深想。
她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最近的距离。
林秉钧办事效率很快,三月他租下了一间倒闭的西药房,以此为创业第一步,只用换块牌匾就行了。
他深知步子一下不能迈太大,如今的时局未稳,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才是最合适的。厂子小了些便小了些,左右他们现在也就是制些驱蚊水,蚊香。
范老师拆人把题字送了过来,正楷的“愈康药厂”四个大字,牌匾一挂,鞭炮一放,热热闹闹的。
开业剪彩那天,林秉钧特意邀请了高曼卿来观礼,她没法拒绝这样的热闹。
她那时候病已经大好了,白天爱去哪去哪,琳娘一转平时严防死守的作风,巴不得她多出去溜达。
她着实担心女儿的精神,她还记得曼卿刚刚找到那份小学老师的工作时,眼睛里绽放出的光彩。
如今女儿失了工作,没有收入都是小事情,人的精神垮了可就垮一辈子了。
但曼卿总是宽慰她,如今她有一份做翻译的兼职,细算起来比正儿八经出版社的职员赚的还要多些——林秉钧给起钱来大方得很。
她也乐在其中,又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又能赚钱,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情了。
说回到开业仪式上来。
那是三月一日,老黄历上说这一天适合开业。
那天天气很不错,碧空如洗,就连温度都比前两日暖和些,迎面吹来的已经是春风,不像冬天的风那么寒冷刻骨。
曼卿特意穿了一身红的旗袍,寓意好彩头,又怕太艳丽,最后穿了件暗红的,外边罩着一件漆皮大衣,头上戴着一顶亮灰色的毛毡帽。
她装扮完照了照镜子,又颇觉不满意。无端地,她想起了那日在林秉钧车上见过的小姐来。
那是个时髦的小姐,她回味着查鹭梅的衣品,不由得感叹道。
人动了比美的念头,那出门的仪式一时半刻便结束不了,曼卿开始翻箱倒柜找起衣服穿。
又想着如今比不得隆冬那么冷,该把春天的衣服预备上了。
这样想着,她把装着春装的一个木箱子翻了出来,然而被放在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冬天,这箱子发出难闻的霉味,曼卿叹了口气,恐怕还得洗一洗晒一晒衣服。
她出门的衣服还是没有找到,倒是给自己找了一堆活预备着来做。
无论是有钱还是没钱的女郎,出门的时候恐怕都是这样迷茫无助。曼卿找来了时尚方面的专家——琳娘过来参考。
琳娘一看到她糟糕的打扮,便连声“哎呦哎呦”,两条细眉皱得犬牙交错。她连声让曼卿赶紧把老气的一身衣裳都换下,“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再这样穿衣也不迟。”
她招呼曼卿下楼,来自己的寝房之中,虽然曼卿成年后已经很久不在母亲面前更衣,但母女之间终究不需要避嫌,亲密些无妨。
琳娘拿出自己珍藏的一件杏黄色洋红团花纹的旗袍,让曼卿穿上。
这衣服她拢共穿过两回,还是簇新的,琳娘看到换好衣服的女儿往镜子前那么施施然一站,满意地点了点头——衣服也是穿人的。
她这件压箱底的旗袍,如今让曼卿穿才不算辱没,而她——她已不再青春。
现下再披上她冬天的那件红格子大衣,曼卿便显得精神许多。
琳娘又赞助了她一顶酒红色的贝雷帽,这才满意地放她离去。
曼卿到了场地,远远地望着,乌泱泱的都是林家亲故,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了过去。
如今她即便看到林太太本人,自己也是不怕的。
高曼卿还记得高中二年级时,第一次被林太太找上门来。
当时高曼卿可以说是内忧外患,她在校内遭遇了严重的欺凌,而琳娘的钱财被一个骗子骗光了——那个人说高家在西洋过得很不好,要帮琳娘往那里汇款。
琳娘的傍身钱棺材本统统被骗了去,这还不算,而后那人还打上了曼卿的主意,说奉命要带她出国认祖归宗,险些把她拐走了。
得亏曼卿上过学,她问那骗子高家在哪个国,人丁几口,离这里差几个时辰,平日里做什么营生。那骗子支支吾吾,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当时他是在学校门口拦截的曼卿,见曼卿死活不跟着自己走,他还用上了拖拽的手段。
后来还是林秉钧,他把那骗子打了一顿,扭送巡捕房。
当时高曼卿也问过他,下手那么重,打伤了该怎么办?
林秉钧笑着说他有他爹撑腰。
后来骗子伏法,把自己四处骗来的钱悉数还给苦主。因为抓人有功,林秉钧还得了嘉奖。
那之后林太太第一次找到了曼卿,说要同她谈话。
明明也有很多年了,她已记不清林太太的面目,但林太太说过的话她还记得。
高曼卿以为她会棒打鸳鸯,或者兴师问罪,她悬着一颗心,惴惴不安。
秉钧当时安慰她,“我母亲是个好人,你不要怕她。”
后来么,她和林太太接触,发现秉钧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当时林太太身材微胖,但是穿着一身素色叶子纹的旗袍很好看。她不像旁的阔太太那样高调,连口红都不大用的,只能看到一层亮晶晶的唇膏。
她约曼卿在一家咖啡馆见面,那时候曼卿还是个穷学生,这种地方她一次都没有进去过,她在门口徘徊,生怕自己进去被人轰出来。
林太太提着一个小手提袋,坐着黄包车过来,看到她,笑着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咖啡馆走去。
曼卿还记得她身上的香水味,一股淡淡的兰花香味,和她人一样柔和。
后来她有了工作,挣到了钱,去百货大楼找过,可惜总没有找到相似的味道。
她只能开解自己,或许是那一款香水停产,买不到也是自然。
林太太热情地招呼她落座,说她年纪小,给她点了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又叫了一份慕斯蛋糕。
曼卿虽然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但她闻着味就知道味道不会难吃。
只是林太太没开口,她也不敢动嘴。
林太太很慈祥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喜欢吃什么,我有个女儿,比秉钧还大那么一两岁,她从前很爱吃这些东西,故而我照着她的口味点了。”
林太太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头蕴着泪。
曼卿随琳娘,对人的情绪变化感知分外敏感,她看着林太太的眼,猜到怕是又那么一两个悲伤的故事,想要说些安慰的话来。
林太太见她半晌不吃,轻笑了一声,把刚刚惨淡的愁云打消了些,“快吃吧,你若是饿到哪儿,秉钧怕是要同我算账。”
一句调侃,让曼卿闹了个大红脸,猛地端起巧克力喝一口来。
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味道,这种粘稠的苦涩中泛着甜蜜的味道。
一口可可下肚,曼卿也放松了些,僵直的身子软下来,感受着咖啡店皮质座椅的柔软。
林太太这才切入正题:“你和秉钧的恋爱我已经知悉,林秉钧这孩子行事容易极端,你平日多规劝他,引着他往正道走。”
曼卿听了这话,心中忽然涌出一丝羞愧来,她很喜欢面前这个太太。如果她说刻薄话,曼卿可以开解自己,可她这样好,看来倒像是她引诱了对方的儿子坠入地狱。
“我那个女儿,和你一样可爱,她结婚第二年就难产去世了。”林太太叹了口气,她只要了杯黑咖啡,小口小口地喝着,“太早了,她结婚太早了,还不明白……”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没再接着往下说,收敛了脸上的愁容,她抓着曼卿的手热切地说道:“不论怎样,你和秉钧将来前途无量,万不可做出后悔的事情。”
曼卿潸然泪下,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劝秉钧往正路上走。
也是因为这个承诺,后来林家出事,曼卿才会那么痛快地林秉钧放去西洋,放他去“前途无量”。
曼卿从对于林太太的回忆里抽身,不过今日开业仪式上她并没有见到林太太,而是见到了查鹭梅。
鹭梅敞着一身墨绿色的修身大衣,里头是一件同色系的吊带连衣裙,再里头是一件白底细黄格子衬衫,头上也戴着一顶墨绿色的贝雷帽。
她正举着一个相机,兴奋地呼朋引伴,招呼大家来拍照。
曼卿暗自思量,果然是留过洋的女子,对于帽子好看就成,至于颜色是不大讲究的。
在心里头说了刻薄话,她暗自庆幸人听不见他人的心声,不然怕是无时无刻都要应付这些细小的恶意。
她朝着鹭梅的背影小声道了个歉,手不自觉把敞开的大衣拢紧了些,默默缩在人群之中,等候今天的主角出场。
到了吉时,秉钧并几个投资人一道站在门口,开始了开业的讲话。
内容曼卿先前都听过——同那日秉钧同自己说的大差不差。她微笑着看他们剪彩,在心头默默祝愿这样一个承载着诸多愿望的企业能够扶摇直上。
接着她看到鹭梅冲到前面,喊“一、二、三,茄子!”,曼卿笑了笑,趁着秉钧的光辉时刻悄悄溜走。
秉钧虽然在合影,只是总留了三分心思寻觅曼卿的踪迹,然而他遍寻不见,自嘲一笑,想自己又是在痴人做梦,曼卿那么恨自己,又怎么会来。
还以为这一章的稿子被我弄丢了,还好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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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