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故人,曼卿的脸色算不上好看。
林秉钧也不管她表情如何,拉开车门,径直走了下来,站到曼卿对面细细打量她。
她变瘦了,脸上的婴儿肥消退了不少,眉眼也不复当年那般冷峻。
只是林秉钧相当清楚,她剥下这层壳,内里还是硬的。
与此同时,后座的车门也打开来,里面伸出来一只素净又白嫩的手。
“这是哪家的小姐,怎么淋成这样?快快上车来。”
这声音婉转又动听,曼卿从前几回在外文书店看书的时候,唱片机里的歌声便是这种音色。
这回她脸色便是实打实的难堪了,然而若叫她就这样跑走掉,岂不是就更显得她落败又仓皇。
故而她和林秉钧就这样在雨幕中僵持着,一动不动。
而后还是林秉钧先忍不住——他总是先忍不住的那个,三两步走了过来,一把拉开后座的车门,把曼卿塞了进去。
“送你回家还是……”林秉钧忽然想到这大早上的,她可不就是刚从家里出来的,便戛然而止。
“我去玛丽电影院。”曼卿用手梳着湿漉漉的头发,头发沾了水,便结在了一块儿,乱糟糟的。
其实她的现状很糟糕,实在不适合约会,她应当立刻回家去换一身干爽的衣物,洗一个热水澡去去寒气。
只是碰到了林秉钧,又看到了林秉钧的女伴,她的目的地便只能是玛丽电影院。
听到地址林秉钧微微一愣,握着方向盘的手也紧了些,也不知道是谁能让她大年初一就出去看电影,只是他现在没有立场问些什么。
“脾气和头发一样硬。”他小小冷哼一声。
倒是旁边的那位小姐从白色漆皮包里翻出来一个小巧又精致的化妆镜,拿出一柄镶了钻的梳子,递给了曼卿。
曼卿心中对于这位小姐的微妙的敌意立刻消散了去,对于林秉钧的恨意又增加了些。
他身边的女子总是这样,让她无处可恨。
有了梳子曼卿便好办许多,她一边道谢,一边对付着倔强的头发。
这小姐也很落落大方,做起了自我介绍。
原来她叫查鹭梅,与曼卿同岁,不过月份比曼卿小些。
曼卿多看了她几眼,她脸蛋小巧,一双丹凤眼斜飞入鬓,教人觉着亲切又疏离,脸蛋又比一双手还要白上三分。
查鹭梅穿着浅色的白蓝格纹呢子大衣,口子没扣,里头是一件同颜色的洋装长裙。头上带着一顶白色羊毛绒盆帽,上面绣着浅粉色的玫瑰花,坠着同样颜色的丝带。头发是短卷发,在这冬日里倒显得尤为青春。
曼卿忍不住在心里同她比较,然而比较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有什么好比较的呢?她终究比十多岁的时候实际不少,也看开不少。
据查鹭梅所说,她和林秉钧是在英国认识的,不过她只在那里待了两个月就回来上海,林秉钧倒是实打实在那里呆了四年。
曼卿觉着这姑娘着实心大,怕是再聊下去她能把家里的保险柜密码都一股脑说出来。
“可惜我在英国就待了两个月,我险些以为秉钧哥哥要在那里常驻,不回来了。”查鹭梅说起这件事时,语气中还带着三分庆幸。
“回国过年?”曼卿淡淡来了一句,鹭梅还以为她在问自己,摇摇头道:“我早就回国了。”
秉钧本欲回答,却因为鹭梅抢了先,满腔的话都无处说,又咽了肚子里。
鹭梅也不是不知道事的小姑娘,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秉钧和曼卿恐怕有过什么,只因这气氛太过微妙,自己倒像个外人。
曼卿眼角余光瞥见她又好奇又忍耐的神色,心道自己已上了车,没必要装作一副不认识的样子,不如大大方方把关系摊开来讲。
“我和……”她在称呼“秉钧”还是“林秉钧”这件事上犯了难,索性便朝着驾驶室扬了扬下巴,“他是高中同学,他比我高一个年级。”
鹭梅“唉”了一声,微微点头。
她心知两人之间这般气氛,不会只有同学之谊那么简单。但曼卿只把话说到这里,恐怕那段过往不算愉快,那么停在这里就够了。
她接受到了曼卿的信号,两个女人仿佛完成了一个秘密交接仪式。
林秉钧的未来是属于自己的,查鹭梅想。
但林秉钧不这么想,对于曼卿把他俩关系描述得很生疏的行为,他有些不满,只是面上他并无表露,仍然是古井无波的神色。
车子在百货大楼前停下,秉钧让鹭梅先下了车。
“我和你一道送送曼卿小姐呗?”鹭梅没急着开车门,而是试探性地朝林秉钧发问。她希望秉钧能够把自己归为“他的人”,能够偶尔麻烦麻烦自己。
过度的客气反倒显得疏离。
林秉钧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思,“别让你那几个女朋友等太久。”
鹭梅总是又爱又恨他这样子,爱他支配自己,也恨他不在乎自己。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还是缓缓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现下车里只剩林秉钧和高曼卿两个人了。
秉钧的车子挂空档停着,并未熄火。
他半摇下来车窗,从副驾驶的抽屉里拿出了雪茄,熟练地点上,然后朝窗外吐了一口浊气。
表面上,他在目送鹭梅平安走入店里,实际上他黑色的瞳仁正一动不动地透过后视镜观察曼卿。
曼卿半垂着眼睫,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那么就是在骂自己,秉钧想。
“她是我父母朋友的女儿,我和她在英国只见过两回,都是在华人聚会上,私下没有见过面。”林秉钧突然开口,也不知道为何要解释,但是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像四年前那样,“今天她跟父母一道来我家拜年,我事先并不知情。”
“她要来百货大楼和女朋友逛街,我要去淞浦办事,便顺道捎了她一程。”
曼卿觉得有些好笑,这算什么?又何必与她说,以什么身份立场?
况且她将那姑娘眼神里的眷恋瞧得分明,她可不信林秉钧丝毫看不出来——先前中学的时候,他可是把若干女孩的情书准确无误地扔进废纸篓里,把诸多少女心事揉了个团团皱。
这会急慌慌否认,把所有干系都推到女孩子身上,倒显得颇为无耻。
高曼卿心中对他的恶感又增加了些——从前怎么就瞎了眼喜欢上这样一个恶劣人物。
秉钧叹了口气,许久没和女士打这种机锋,倒忘了曼卿的机敏。他自嘲一笑,也是自己做了孽,人只会越来越聪明,没了爱情遮蔽眼睛,看人看事都清楚些。
还是他亲自给曼卿上了这样一课。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秉钧把雪茄熄灭,发动了车子。
“不好也不坏。”曼卿公事公办地回复。
原来雨水还是慢慢从大衣外渗了进去,她后知后觉冷得直打颤,不过她并不预备向秉钧说明——女人只向爱自己的人示弱。
林秉钧不由得想起初见曼卿那一年,那时候她好像十六岁,也是这样说话,一靠近便会被她浑身的刺蜇痛。
“我去过法国一趟,见到你父亲,不过没见到你弟弟。”秉钧斟酌了一下再开口,毕竟他要传达的是一个噩耗,“说是到法国第二年就死了,水土不服。”
曼卿的身子打了一个严重的寒颤,现在她感觉这雨水大约通过肌肤渗入到她的骨头里,然后在骨髓和关节的缝隙里结成了冰柱子,让她的身体僵硬而冷直,再也无法动弹。
其实那样小的一个小孩子,离开家乡,离开生身母亲,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周遭都是陌生的人,熬不住再正常不过,再正常不过了。
她不无冷酷地想,自己同这个弟弟其实也没多少感情,死了就死了。
可她旋即又想起早上跪在菩萨像前虔诚祷告的琳娘。
那时候琳娘生产不久,她又听了高老爷的话,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放了足就能跟着一道走。
遂放了足。
还不太会走路,高太太就把还在襁褓里、只有小名的弟弟抱走,留了一笔钱再也没回来。
家里的菩萨是那时琳娘拄着拐,步履蹒跚地去玉佛寺请来的。
寒意从曼卿的骨骼里沿着血管一路蔓延,将她五脏六腑冻了个冰凉,唯独心头烧着一股邪火。
“原来林大少爷还兼职黑白无常的工作,大年初一给人报丧也不闲着。”曼卿讥讽道,她心头的邪火把林秉钧架着来来回回地烤。
不得不说曼卿十分了解他,林秉钧确实是故意的。
他和曼卿分别四年,一时无话可说,他只能想起来这个。
用一个坏消息破坏曼卿的约会,也不错。
他得逞了,曼卿现下全无和津生看电影的兴致,她在想回去怎样和琳娘说起这一件事。
是实话实说,还是装作永远不知道这件事,让生活一如往常,让琳娘永远有着虚无的希冀。
她不知道,可能是被冻得,脑子也麻木了。
“他……没有回来的意思吧?”曼卿问道。
林秉钧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曼卿口中的“他”是高老爷。
他回忆了一番在法国看到的情形,朝曼卿简略复述道:“他换了新太太,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买了一处庄园。”
那大约就是不回来的意思。
“有生之年真想去一趟欧洲,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好的,让一个个人都变成了刘禅,乐不思归。”曼卿说着刻薄话,但并无得逞的快乐。
“今次我确实是回来过年,以后就不走了。”秉钧没有在意曼卿语言中的刺,而是趁机回答了那个被鹭梅抢答的问题。
而后又是无话可说,他过不过年,走不走,又与曼卿有什么相干呢。
秉钧心头也烧着火,车后座坐着的不是别人,是他思念了四年的姑娘,是他无数个午夜惊醒时最想搂在怀里的人。
此刻在这一米见方的距离中说话,是他曾经渴求了四年,求之不得的东西。
为了让这哪怕不算太愉快的相处时光再延长一些,他选择把车速故意压到了二十码,慢悠悠地开着。
曼卿很怕耽误了和津生约定的时间,让人家干等,可她也不好催促林秉钧——毕竟是自己坐人家的便车,总不能真把人家当车夫一般催促。
想把林秉钧当普通人,当过客,便得遵循普通人的礼仪。
秉钧倒是希望她能催促自己,就像以前恋爱时那样,爱情不是客气,是不客气。
虽然愿望落了空,但他乐得看曼卿那副又焦急又没法说的模样,起码这比刚刚那冷冰冰的表情生动有趣。
从前他们在一起时,她偶尔也会露出这种表情,让他心痒难耐。
他微眯着双眼,用一种无辜的腔调说道:“我从前在英国出过一次车祸,故而雨天开车总是要小心些,慢点总不容易出错。”
他想得很周到,给放慢车速找了个很合适的理由,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出过车祸这件事顺带着说出来,希冀没准能换来一些怜悯的问候。
然而曼卿早已看穿他的把戏,冷笑一声道:“方才在裁缝铺门前,你的车速可没这么慢,险些溅了我一身的水。”
秉钧笑了两声,被拆穿他也不尴尬,而是用一种无赖的口气说话,“没想到你一直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
曼卿干脆合上了眼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说不过林秉钧的嘴,那她装睡总成了吧。
车子到了玛丽电影院门前时雨已渐停,随着停车的惯性,曼卿的头撞到了前边座椅的靠背上,这么个撞法,她就算是睡死过去也得醒。
好在座椅是皮质的,她的脑袋才没有遭殃。
醒后她觉得周遭有些冷,不过她没有在意,而是先看了眼手表。
电影已经开场三十分钟了。
她叹了口气,认命下车,但愿方津生已经撇下自己独自入场,好让自己心里少些愧疚感。
可惜事与愿违,她走到台阶下,便看到方津生正站在电影院门口举着伞伸头张望,看到了她眼睛立刻燃出光彩,三步两步一个台阶跑下来接她。
曼卿也急急忙忙迎了上去,思忖着如何开口道歉,然而津生一开口,便把她的种种纠结悉数打消了去,“原是我不好,早上看到乌云便该打电话取消和你的约会,不教你受罪跑这一趟。方才我见你一直没来,还想你若是没出门,我的罪过能减轻些,给阿姨打了电话才知道你一大早就出了门,一分钟没多见到你,我的心便焦灼多一分。”
曼卿也同他道歉:“实在是我路上迟了,如今连电影也耽误了。”
津生说话做事总是周到、妥帖,他细心地观察到曼卿冻得通红的手,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包裹在她手上,“看到你平安比看电影重要得多,况且……”况且本就是打着看电影的旗号同她约会,她来到了,就不算耽误。
这些心里话他怕唐突了佳人,没有说,只是那喜色难免从他眼角眉梢跑出来。
“我们快些去看电影吧。”曼卿催促道,实在是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叫她心烦意乱,先是偶遇了回国的林秉钧,再又是得知了弟弟的死讯,现下她只想找个地方坐下,让脑子歇一歇。
方津生原本看曼卿兴致缺缺的样子,想她淋了雨不舒服,便欲劝她回家休息。
然而现下见曼卿对于看电影表现出热衷,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让他贪心这一回吧。
他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刚刚送曼卿过来的小汽车还停在路边没有走。
津生虽然没有车,但是医院里不乏各式各样的车,他识得这个牌子,看款式也是最新的,想来价格不菲,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车牌号码,不然他少不得托关系调查一番背后的人物。
常说恋爱中的女人疑心病重,恋爱中的男人也不多让。
一向温吞的津生在此刻忽然产生了危机感,先前他总觉得只要慢慢的、慢慢的,曼卿就会和自己水到渠成,如今这一辆来历不明的小轿车却提醒着他,事情恐怕不会是这样简简单单地如他所愿。
然而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曼卿这样好的女孩,原就不止他一个人会为之心动。
他装作随意地问道:“刚刚送你来的那辆车不错,不过我还没看清是什么牌子的车就开走了。”
曼卿听见这话下意识准备回头看一眼,津生忽然抬起手臂在她后背挡了一下,“小心碰到头。”
而后他俩便拐了个弯,入到电影院内昏暗的路上了,曼卿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了津生的西装袖子。
曼卿想了想刚刚津生问的那个问题,答复津生道:“遇上了好心人。”
津生但笑不语,他这一路也是淋着雨来的,怎么他就没遇上好心人。
这个心是怎么一个好法,他不得而知。
林秉钧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心脏忽然就往下坠了一坠。
他想,曼卿知道自己送人的习惯,知道自己会在后面目送,那么总该回头看自己一眼吧。
他等啊等,却只看到方津生伸手揽住曼卿的肩,而后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黑色中。
快写完了忽然想起来不知道1928年过年上海下没下雨,然后查了一下鲁迅日记,没想到确实下了小雨嘎嘎嘎
而且更没想到的是鲁迅先生这年除夕夜全家冒着雨一起去看的电影哈哈哈
猜猜查鹭梅这个名字是怎么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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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