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曼卿和方津生落座时，电影正放到张生辞别崔莺莺，上京赶考去。
荧幕上写着“他何日再来？”而后便是崔莺莺转来转去暗自惆怅的画面。
高曼卿思及剧情，难免哑然失笑——她看这剧目如同临水照花，总难免让她想起林秉钧刚走时候的日子。
那时候她每日恓惶，不知日月更替，不知季节变换。
心中的苦闷也不敢和琳娘说，毕竟说了也只是徒增她的烦恼。
“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高曼卿忽然想起了这句唱词，小声念了出来。
她没看过《西厢记》的话本，但琳娘会唱这个，这一段《长亭送别》她小时候经常听琳娘唱。
后来琳娘时常熬夜打麻将，麻将桌上吆来喝去，烟雾缭绕，日积月累倒了嗓子，就不大爱唱这些了。
现下想想，琳娘当时也是在借唱词托付自己的心事。
方津生听她念白，笑道：“原来曼卿对传统戏曲也有研究，我今日好像又多了解高小姐一点。”
曼卿暗暗叹了口气，哪里是她想研究，不过她被方津生的话仆一提醒，回忆起幼时的事情罢了。
她的脑子里过了一遍《西厢记》的剧情，倒是咂摸出一些东西。
崔夫人嫌弃张生出身低，死活不同意二人结婚，后来张生不得不离开崔莺莺，进京赶考。
崔莺莺是相国之女，张生是一介穷书生，可是后来他发达了，所以崔莺莺的下嫁也就不算下嫁。
她和林秉钧当时也陷入了必须离别的境地，如果身份掉个，他二人如剧目中一般落个好结局未尝没有可能。
可去了西洋留学的不是她，是林秉钧。
林秉钧家世好，金上再镀一层金，往后前途无量，不像她，虽然二十来岁，但人生已肉眼可望到底。
方津生不知道自己请高曼卿看的电影勾她想起这些往事来，他从前不常看这些，今日难得出来一趟，故而看得津津有味。
高曼卿看着屏幕里动作的人影，脑子里的想法却如跑马灯似的。
她时而想到了林秉钧，时而想到了唱戏，想到了琳娘，想到了弟弟的死讯，心中不免难受。
就着电影院的光昏昏暗暗，光影浮动，她觉得自己也好似跟着浮浮沉沉，好似整个人在沸水中扑腾。
她又想起佛经故事里的地狱之火，若是真有这种场景，她现在应该就是置身其中。
她支撑不住身体，在失去意识之前，看了眼右手边盯着屏幕目不转睛的陌生小孩，用力往左边倒下，头搭在了方津生肩膀上。
这一段剧情正放到崔夫人哄骗崔莺莺，说张生已另娶他人。
方津生正看得津津有味，便感觉到自己肩膀上忽然多了一分重量，而后温热的气息沿着他的耳朵向脸颊、脖颈处弥漫。
方津生羞红了脸，身体僵硬。
他没想到高曼卿是这样热烈又大胆的姑娘，也没想到进度能比自己想象的还快一些。
他一动不动，生怕打断了这美好的氛围。
直到他发觉这热得有些不正常。
想起高曼卿淋了雨，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把手放到高曼卿的额头上。
这温度和火炉一样。
这时他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端起医生的本职工作来，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试温。
他急忙把高曼卿摇醒，搀着她出了电影院。
再不就医，人怕是要烧成一个傻子。
好在玛丽电影院本来就离方津生工作的医院比较近，他搀着高曼卿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接下来的事便比较兵荒马乱，挂号住院缴费，等到方津生看到高曼卿已经插上了盐水瓶，才想起来用医院的电话给琳娘报信。
琳娘听到事儿把高曼卿和方津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然而高曼卿躺在病床上睁眼都费力，所以这顿骂都由方津生挨了。
谁让请帖是方津生发的，他老老实实挨骂。
只是方津生不知道的是，高曼卿心里藏着事，所以这场急病显得更凶了些。
琳娘赶到时高曼卿一觉刚醒，早上涂的鲜红口脂不知道擦到哪里去了，现下她嘴唇惨白干裂，看得琳娘直呼心疼。
“大年初一就把自己折腾进医院，可真厉害。”琳娘终究是心疼女儿，骂也不骂重话的。
她因为脚的缘故，走路步态不好看，平日要走得慢慢的来掩饰。
然而她在医院里头找女儿的时候，什么仪态美观统统丢到脑后，滑稽地小跑过来。
许是病中人难免更脆弱，高曼卿看到她娘，眼泪便再止不住。
琳娘看见女儿哭成这样，心中剩下的三分气也都消了。
她走过去把女儿揽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曼曼不哭，妈妈在。”
却让高曼卿想起那个死去的弟弟，被自己独占了母爱的弟弟，哭得更汹涌了些。
过了一周，高曼卿才从医院里头出来。
琳娘忙前忙后地照顾她，本来就瘦的人又瘦了一圈。
只是高曼卿虽然退了烧，但这病又变成了每日不停干咳，听着总让人揪心，忧心她咳坏了身子。
琳娘哪也不敢让她去，只让她在家休养。
西医说心肺功能，便是把心和肺作为连通的两个器官一起说。弟弟的死在高曼卿心中总是个坎，这个事她憋闷在心里，肺便不见好。
因着郁结于心，高曼卿的咳嗽一直反复。偶尔她停下咳嗽声，琳娘刚准备欢呼总算把瘟神送走了，那咳嗽声便又连绵不绝了起来。
这下方津生在琳娘心中可就从大恩人变成了大恶人，她天天在高曼卿面前上眼药水，一会儿说方津生不祥，一会儿又说他蔫坏，为了给医院拉生意故意把高曼卿叫出去，让她染上感冒。
高曼卿哭笑不得，只是还没笑出声来，那咳嗽声又更狠了些。
生了病哪也不能去，高曼卿还是怪无聊的，索性便在家预备下学期的课。
琳娘准许她天气好的时候在家附近活动，但也不可走太远。
高曼卿知道琳娘是为了自己好，二来也知道轻重，便乖乖照做。
好在如今是过年期间，学生都放了寒假，高曼卿也不用担心把病气过给学生。
然而没到开学，噩耗传来，说高曼卿任教的小学被裁撤，并入另一所小学。
那里不要女先生，所以高曼卿的工作就丢了。
病还没好，又失了工作，高曼卿不由得有些焦急。然而一焦虑，她的咳嗽便更厉害了些，竟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
礼拜六这日方津生提着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提着一包药前来拜访，琳娘照例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方津生是个温和的人，他碰见琳娘这样的刁难是没有办法的，只能笑着赔不是。
高曼卿听见动静，急忙裹着毯子从阁楼上下来，也不管她娘在说什么话，拉着方津生就往书房里跑。
出院后有段时间方津生天天往她们家跑，知道医院工作辛苦，她再三朝方津生申明不用这样麻烦，方津生被磨得没办法，最后朝她保证没有要事就不来叨扰。
琳娘撑着扶手，从后面慢慢跟上，一边爬楼一边骂女儿胳膊肘往外拐。
方津生见高曼卿病更重了些，掏出了自己提前准备的药，脸上露出庆幸的神色，“幸好我带了药来，不然今日这一趟我怕是要羞愧到底了。”
高曼卿连忙答谢。
琳娘阴阳怪气道：“他害你得病，治好你也是应该的。”
高曼卿忙对方津生道：“你可别听我娘的话，你能来我很高兴，我这身子虽然不见好，但其实没什么大碍，究竟医院的病人更重要些。”
方津生笑着说：“你想岔了，我今次来，不是作为林医生来，是作为翻译俱乐部的成员来的。”
说完，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资料，又拿出一个破旧的英文词典。
高曼卿险些惊呼出声，然而她想起自己在琳娘面前的人设，便又小声了下去。
“这是什么？”她给琳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忙自己的事。
琳娘看见上面的东西自己都看不懂，便知道聊的想必是什么要紧事。她啐了一声，下楼去烧茶去了。
“俱乐部来的活，说是什么植物的种植手册，那人已经付了定金的十块钱，要求一周之内弄出翻译稿，到时候有足足一百块。”
“那他怎么不去找出版社？”高曼卿有些疑惑不解，她可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
“他说他要得急，不想错过春种。出版社效率低，他懒得和人扯皮。”方津生笑道，“一开始我也和你有一样的疑虑。”
高曼卿听了觉得言之有理，而后她惊讶道：“那你这是做什么？”
方津生笑着解释道：“这手册大约一百页，俱乐部商量了一下，决定分成几部分，大家自由领取翻译，按功劳分钱。我领了一部分，可我领完才想起我是个医生，我有一大堆病人等着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只能找你来帮忙了。”
说完他把拿到的那一份资料并一本英文词典都交给了高曼卿。
“你在家养病，拿这个打发时间也不错，这本英文词典是我常用的，你若是不嫌弃它破旧，便将就着当个参考。”
高曼卿听懂了他的意思。其实他是在拐着弯帮自己找活做，又因为他一向体贴，所以总能找出这样恰如其分的理由来，照顾她的自尊心。
高曼卿没有拒绝方津生的好意，她笑着收下了这些文件。
只是她有些忐忑不安，毕竟平时俱乐部里只是小打小闹，这样动真章可是第一次。
她打开了那厚厚一沓文件。
说来奇怪的是，那上面已经写了一些中文注释，字迹苍劲有力，页脚微卷，倒像是先前就被人翻阅过似的。
“除虫菊……”高曼卿眉头紧皱。
这是什么东西？
方津生见她看着文件入了迷，把自己晾在一边，也不生气，他静静观察了一会儿高曼卿专注的模样，心中空洞的部分仿佛被逐渐填满。
琳娘端着茶上楼的时候，方津生正在往下走，他看见琳娘，顺手接过了茶盏转身放在高曼卿书桌上，而后提着公文包下楼。
他朝琳娘做了一个“嘘”的姿势，她不明所以，但是动作不自觉轻手轻脚了起来。
琳娘想起什么，眼神一凛，给方津生使了个眼色，方津生会意，跟着她走到后面的小院子里说话。
琳娘抬头看了一眼，确定书房的窗子看不到这个角落，才低声开口，“你过来这样频繁，总要为曼卿的名节考虑吧。”
方津生闻言默了一默，笑道，“阿姨，我每回来都提了药的。”
医生来探望病人有什么错处呢？
琳娘冷哼一声，“少做些自我感动的事情，我不反对你追求我女儿，但我也得让你知道她是有娘疼的，你对她好是应该的。”
方津生连声附和，琳娘看他依旧不顺眼，把他打发走。
书房里高曼卿看起文献来便忘记了时间。
她粗略翻看这一沓子稿件，发现这个文件里头比较难懂的一些词汇其实已经预先被做好标注。
若不是她认识方津生的字，几乎都要以为这是方津生提前弄好的。
有了这些注释帮助，她做起翻译来其实很快。
原来这一沓文件主要说的是除虫菊的功效以及用法。
这除虫菊原先生长在欧洲，它有强力的驱虫之效，东瀛人做的蚊香便是依仗这个植物。
若是这个菊花能引入国内种种植，简直是大功德一件。
高曼卿隐隐约约猜到这背后之人的用心良苦，故而她仔细地核对了翻译稿，生怕有什么纰漏。
人有事忙反而精神头好不少。高曼卿就觉得自己的病好了大半，她整日忙着翻译和校对，几乎都要忘记了咳嗽。
第七页上写着除虫菊种植期在三月到五月，高曼卿有些理解为何雇主急着要资料了。
如今已经是二月，没多少天就到种植期了。他必然事先看过一遍，才急着要资料。
日子很快过去，交稿日正好是礼拜三，翻译俱乐部相聚的日子。
高曼卿也想去，去看一眼背后的雇主是怎样一个人物，琳娘实在拦不住她，好在那天天气也暖和，又见她确实不大咳嗽了，琳娘便由着她去，只是让她多穿点衣服。
然而在俱乐部里，高曼卿又遇见了那个最恨的人。
*出自《西厢记》
好喜欢写琳娘，虽然她有时代局限性，但是她真的好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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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