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乐二人被大发雷霆的虚山子罚了每人每日加练一时,挑柴四担,打水六桶,早晚扫庭,抄经三部,还要作千字自我检讨。
背负惩罚,两人再无暇战斗,只能将明争转为暗斗。就这样艰难地度过了七日,虚山子总算消了气。
虚山子曾是英陆著名仙师,后来被奉天院招揽,隐藏身份进入蛮荒,与冠沧澜等二百一十六位修士加入将军帐,成为“道先生”,负责培养“撑伞人”,并将其送上战场。
在任的两百年间,虚山子护道无数,教出了很多优秀的学生,他们无一例外接任了亡去前辈的位置,补上了蛮荒一个又一个撑伞人的空缺。
虚山子现在再回想,只觉那兢兢业业的两百年,就像是做了一个不安稳的美梦。
梦里奉天院称颂他的功德,蛮荒魔邪向他求饶,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梦里他如何心悸。
他的学生大都死在战火里。那些死去的人无法再唤他先生,向他传达任何看法;而活下来的人,也将他视为魔鬼,再不愿称他一句老师。
虚山子将要功成身退那一年,美梦彻底破碎,露出了惨不忍睹的狰狞面目。
当时他与冠沧澜等六位道先生,在护送新一批、也是经他教导的最后一批撑伞人,前往蛮荒腹地时,遭遇敌袭,一期功业十不存一。而本□□归英陆的虚山子等七人,二百年功绩尽毁,更被奉天院追责,被囚无极寒潭,一囚便是八十年。
当他梦醒脱身,霉运却接踵而至。
一次升境渡劫,虚山子为救一只误闯劫境的小花妖,功力遭到严重反噬,伤及灵根,渡劫也因此失败。
为保全性命,虚山子选择摘出魂灵,陷入沉睡,百年后躯体幻化形成高山。
后来,人间有一山水游士,经过高山时听到隐隐约约的鼾声,便将所闻所遇写入游记,经后人口口相传,最后传成了虚山子沉睡的山界有神仙隐居。世人也因此将那高山唤为——隐仙山。
时光流转,虚山子的真实名号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无人记得,而隐仙山的名字,却从未变过。
凡人向往仙道,虚山子不过是这条道上的一现昙花。他曾有过荣光,却依旧难逃在一朝一夕之间为世人淡忘的命运;他也身背巨债,日日煎熬,无法解脱。
——但他并没有放弃。
虚山子在功力耗尽之前,特地弄了个结界,助自己沉睡修养,以求来日醒转,有机会赎完重罪。
然而世事难料,九年前,被误打误撞进入结界的孙若与吵醒的虚山子,不得不以微弱灵体重出人世,并先后收下孙若与、唐辞、乐倾川三人为徒。
九年来,虚山子重新捡起了老活计,教习仙术,传授人德,日子倒是有趣。
受败劫影响,加之苏醒提前,虚山子体态更加苍老,功力未复,身体状况也并不准许他远行。
这么些年,虚山子被拘在隐仙山地界,肉|体早已拿不回来,只剩元灵助他变化实体。他日夜修养,灵感却越来越腐朽。
虚山子心知不妙,又放心不下三个小徒,近年来是逮着机会就让三人下山历练。
二徒弟唐辞尊师重道,很是让人省心。然而孙若与和乐倾川这两个破小孩却甚是无法无天,整日吵闹相争、添乱闯祸,可让一把年纪的虚山子操碎了心。
两人不闹则已,一闹就让虚山子怀疑阎王亲自索命,自己死期就在眼前,因而恨不得把两个逆徒丢得越远越好。
他原想借着春学宴的机会让三人多结交几个小友,相互之间切磋几招学习学习,有了交流,再慢慢培养感情,以后身边也能多出几位能够患难与共的伙伴——但那俩烂徒弟倒好!不和他人切磋,专打自己人!还把主人家的房子都打烂了!
简直无法无天!
自己内斗,长进不成,还白白连累了无辜的好徒儿唐辞,也跟着去关了戒堂!
他们两个没心没肺的哪里知道,当虚山子接到金容霍址传来的毁赔账单时,胡子都要由白气回黑了!
老人胸中郁闷不已,一想到那如流水般赔出去的银钱,就心疼如绞,也就差两腿一蹬,眼睛一闭,便提前升天了!
虚山子日盼夜盼,吃不下也睡不好。
他等着两个逆徒回来,想要好好收拾他们一顿,又担心那俩狂逆小子敢做不敢当,出了金容就跑了,因而还特地传密信给唐辞,让他务必将孙、乐两人“捉拿归案”。
该死的冠沧澜!老不死的仙门!
老人想着老友带来的消息,心说澧山那边可千万别瞎了眼选中这俩臭小子,不然届时难受的到底是蛮荒还是仙庭,他可不清楚,也不负责!
如今七日已过,罚也罚了,虚山子的气也消了,只能大方放行,让孙、乐二人各自回归本家,还告诫他们归去以后,千万记得继续修行,勿落功课,更要提早为澧山进学做好准备……
此刻,天色又暗了几分,太阳早已落入山头,仅剩下几抹霞光,固执着不肯退出天际。
虚山子背手站在隐仙山山顶,低头眺望着生机山林——羊肠小道之上,早已化作一黑一紫两个小点的孙、乐二人,正慢慢行进。
老人不用多想也知道,他俩此刻正有打有闹,斗得高兴。
虚山子收回目光,又想起两人下山时呲牙咧嘴、一瘸一拐的身影,捻着胡子慢悠悠叹出一口气:“是不是罚得太重了些?”
*
出了隐仙山地界,两个少年分向而行。孙若与御剑直奔降戟孙轩,乐倾川也骑乘快马,回了云旗。
云旗大关。
一个瘦高的黑衣少年正焦急等待,直到看见策马而至的乐倾川,满眼都是欢喜。
“少主,您回来了!”他快步迎上去。
“嗯,小川!你少主我回来了!”
乐倾川应了一声,将手中马鞭抛给小川,利落地翻身下马。
一袭紫衣的少年本来灿烂笑着,突然一愣,伸手在空中划了划,拧眉不情愿道:“这才多久不见,小川你怎么又长高了?”
“有吗?”
小川闻言有些慌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少主很早便不满自己长得比他高了,现在自己竟然又长高了一些,那少主岂不是会很生气?
小川这么想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少主的脸色,还好,他的脸上只有烦扰,没有怒火。
“怎么你就长得这样快?”乐倾川哀嚎,“我也想长得更高!”
他看了一眼小川:“比你还高!”
“这样一来,我跟孙狗说话都得低下头。哎哟,想想脖子都酸!”
少年揉揉肩颈,脸上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小川眨眨眼,傻乎乎跟着笑。
其实自家少主这个年纪长这么高已是拔尖了,不过他好像特别在意身高,一不愿比降戟的孙少主矮,二就是想长得比自己更高。
少年人心气高,总是爱与人比较。不过在小川看来,少年就是得昂扬骄傲!
不过,人间虽有这般多意气少年,却谁也比不过自家少主。
他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少年。
“小川我问你……”
小川闻言回过神,静静看向自家少主。
“听说……”乐倾川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厚渊要复启蒙山书院了?”
“是的。少主您还在金容的时候,我曾寄信提及此事……”小川有些疑惑,“怎么了少主?您难道没收到我的信吗?”
乐倾川摆摆手,别扭说道:“收到了收到了,我也看了…他们……就是厚渊的人,没提别的?”
“别的?”小川更疑惑了。
他仔细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没有。”
乐倾川急了:“真的没有?就、就没说什么要邀请本少主去做客之类的?”
小川点点头:“真的没有。”
“呵,”乐倾川冷笑一声,低下头,“这帮不长眼的!”
小川:“少主?”
“小川!”
“在!”
“传我的令,”乐倾川咬牙,“以后凡是来自厚渊的人,不准踏入我云旗半步!”
“是……啊?少主?”小川疑惑地睁大眼睛。
“只管照办!”
乐倾川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居址去。
“少主。”小川追上乐倾川,“长老们已经知道了您与孙少主在春学宴上大打出手的事情……”
“怎么?他们想处罚小爷我?”
“掌刑和司礼是这么想的,但是大长老为您说话了,最后他们只让您去静堂思过七日……”
“七日?”乐倾川不屑地笑笑,“你回去跟他们说,我就过来睡一晚,明儿就走,保证在路上好好思过。”
“是,少主。”小川回答得毫不犹豫。
乐倾川高兴地笑笑,“还好我在云旗有你啊,小川。”
小川也跟着高兴一笑,“小川只听四爷和少主的话。”
乐倾川脚步一顿,没再作声。
小川反应过来,转开话题:“少主当真只住一晚?句舍里放有令止前辈送来的各色吃食,少主若饿了可先垫垫肚子,小川稍后就将饭菜送到您的房里……”
乐倾川摆摆手,笑道:“那些吃食你留着自己吃,我从令氏那边过来的,吃够了……可别分给那些老头啊!小爷我这么久没回来,一回来就让我思过!哼,当真是‘有情有义’……”
少年阴阳怪气完,又说道:“饭菜随意些,我就留一宿,明儿一早就去唐辞那边躲躲。”
小川看着他,默不作声。
乐倾川看向他,“怎么?”
“少主若不喜欢与那几个老头周旋,小川可替少主杀……”
“哎,”乐倾川打断他的话,“暂且不要将刀剑对着自己人。”
“可是他们总让少主烦心。”小川失落道,“少主您长大后,总是很久才回一次云旗。每次回来,又因为他们,待不了多久就又要走……”
“小川,你这是在小看你家少主我?”
“嗯?不是的少主,我……”
小川担心乐倾川误会,有些着急。
乐倾川摆摆手,停下脚步,“呐呐,小川你知道的。”
“我很久才回一趟云旗,是因为我要跟着隐仙山的老头学本事;我住不了几日便走,是因为你家少主我最喜自由,心思都在外边的大天地呢!”
“你家少主我是谁呀,怎么可能会为几个聒噪老头烦扰?”
“虽说那些个老头烦人是烦人了些,不过,有他们管着云旗事务,小爷我倒落得轻松。”乐倾川说得眉飞色舞。
“你看看唐辞和孙若与,差不多的年纪,他们俩可比我要劳累太多了!”
“云旗乐氏不能没有那些老头。至少现在不能。”
乐倾川神色静下来,“小川啊,你少主我才十五岁,再让我玩玩吧。”
他仰头看向天空,有一朵小白云紧紧依偎着一片大白云,片刻之后,大白云一动不动,小白云却独自远去了。
“等我玩够了,他们也就更老了,不中用了。”
乐倾川平静道。
“届时,就能好好清算老账了。”
*
降戟孙轩。
孙若与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走进孙氏主堂。
里面等待的人一见到他,便恭声行了个大礼,“末将厚渊张破,见过孙少主!”
“张将军不必多礼。”
孙若与笑着抬抬手,懒散地从他身边经过,挥手让人撤掉主座之后的屏风,是一张做工算不得如何精致的竹制软榻。
张破忐忑抬头,看见一袭金色华裳的少年睡眼惺忪,他呆呆地坐了会儿,然后开始脱靴子。
孙若与蹬掉靴子才想起来什么,于是对张破露出个有些憨傻的笑容,问道:“张将军不介意吧?”
张破以为他是在问自己介不介意他脱靴上座,就回了句张某无碍,全凭孙少主按意行事。
孙若与点点头,然后——然后就躺到了软榻上。
张破震惊了。这是、什么情况!?
“既然张将军不介意,那本少主就这么躺着跟您说话了。昨夜与友相聚,睡得晚,现下没什么精神,你见谅则个……嗯,我躺好了,您请说吧。”
说着,孙若与从软榻旁边的小桌上随便拾了本话本,翻开一页,启唇默读。
张破小心翼翼地扫了眼左右侍者,见他们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张将军?”
孙若与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您怎么不说话?”
“回、回孙少主的话,张、张某正想开口。”
“噢哦,那张将军您请说吧,不必紧张。”孙若与安慰他。
张破努力平复心情,深深呼了口气,揖礼恭敬道:“孙少主,我朝蒙山书院即将复启,张某乃厚渊使者,特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降戟,诚邀孙少主驾临蒙山……”
“邀我入学?”
“是。”
“不去。”
张破被这直白的拒绝冲撞得双腿俱软。
“孙、孙少主,”年轻的将军努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苦笑道,“不知孙少主可否告知张某…您不去的原因?”
孙若与垂眸看着话本,里边正讲到意气风发的男主人公与两位好友一同逃学。
少年想也没想,慢慢回道:“因为本少主不想上学。”
因为本少主不想上学……
不想上学……
学……
张破好似青天白日被雷劈,茫然得不知所措。
这、这就是七大仙家之一养出来的孩子?这么任性!?
“而且……”
而且什么?张破双眼茫然地看向孙若与。
“仙庭那边有个学府也快开了,要去很多人,本少主也得去。”少年说完,极为忧愁地叹了口气,“唉,真是不想去啊……”
张破不禁蹙眉。既然如此,此事必然是办不成了。只是出行前父亲特地交代过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将降戟的少主请回去,现下这……
“孙少主,”张破一咬牙,声带祈求道,“张某深知仙庭召集修者必当奔赴,只是…我厚渊相邀亦是发自诚心,您……”
“…喔,”孙若与挑眉笑问,“那若是换了张将军,您欲往哪边?”
闻言,张破呼吸都一滞。
这不是废问么,但凡不是个傻的修士,都知道该往哪儿去……
“回去禀告你家主子吧,仙庭决议,本少主便是不愿去也得去。”孙若与挥挥手里的话本,“蒙山书院复启,本少主无法去了,便提前道声贺,祝愿你家太子殿下顺利办成大事,泽润四方学子吧。”
“哎呀呀…”孙若与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不过我还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大人,按理说,你们手上要忙活的事情也挺多的吧,怎么还有闲情操心那别人家孩子的学业呢?这也开学府,那也邀学子,就我们这些被指名道姓要去的子弟,徒增烦忧,两面顾不过来咧……”
张破认真听着,额角已经沁出冷汗。这位主儿哟,胆儿颇肥,一骂骂两边。
孙若与念叨完,看向张破,满脸疑惑:“咦?张将军怎么还在这儿?你还不赶紧回去复命?你家太子殿下,只怕已经等急了咧。”
张破深知此事已无转折,只能拱手敬道:“…是,张某这便返回厚渊,必定将孙少主的话一字不差地禀告给太子殿下……”
“好好。”孙若与点点头,无甚兴致地挥挥手,“我降戟与你皇都可谓遥遥,此时春光正好,张将军可带领部下慢慢地走,也好看看这仙家与皇城之别。”
少年话里有话。
孙若与嘻嘻一笑,“啊,本少主说的是春光有别,张将军不要多想。”
张破回过神来,行了礼,最后看了一眼那侧卧软榻的不正经少年,慢慢往后退出门去。
自始至终,孙若与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他,只是百无聊赖地将手中的话本,翻了一页又一页。
“没意思。”
少年丢开手里的话本,一个翻身起来便窜入后堂。
孙若与大步而入,并不停留,利落出堂后又背手再往后门去。他穿廊过道,来到一个四周栽满各类奇花异草的小院。
里边,正在对弈的两个少年听闻木门被人推开的吱呀声,一个眼带调笑地抬头看向来人,另一个则静视棋盘,只当未闻。
“厚渊的人走了?”乐倾川问。
孙若与耸耸肩,“可不是,总算是打发走了。”
少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困倦道:“大清早的便来拜会,害得我觉也没睡好。”
本来默不作声的唐辞闻言嗤了一声,“也就你们两个日夜颠倒的怪人,能把日上三竿说成大清早了。”
孙若与没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一般,挠头笑笑。
乐倾川不满地皱皱眉头:“喂喂唐辞,你说孙狗便说孙狗,别连我一起啊。”
他放下一粒黑棋,转头又问孙若与,“你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就说本少主没空,去不了。”
孙若与边说边拖了把竹椅放在唐辞旁边,坐下后,指着棋局上一个空位道:“下这儿,封死乐倾川。”
乐倾川:“闭上你的狗嘴!”
唐辞充耳不闻,指间拈着的白棋便落到了与孙若与所指之位,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偏地。
“哎哎?”
“观棋不语。”
唐辞斜了孙若与一眼。
“听见没?”乐倾川得意一笑,“你要么坐远点,要么就憋着,反正别废话!”
黑衣少年努努嘴,向后指了指,“去,把门关上。”
孙若与皱眉,“凭什么我去?”
“你打开的,你不去谁去?”
“我又不介意它开着。”
“我也不介意它关上。”
“要去自己去。”
“你闲你去。”
“乐倾川我给你脸了,竟随意支使主人家干事?”
“孙若与我给你脸了,把客人的话当作耳边风?”
“乐……”
孙若与话音未落,便被砰地一声打断。
他和乐倾川都惊得循声而视。
院子入口那边,木门一扇开着,另一扇关着。
两人对视一眼,回头看向唐辞。
后者不看他们,注视棋局,问道:“现在呢?”
他抬眸看向乐倾川:“你能好好下棋了么?”
又扭头看向孙若与:“你能把嘴闭上了吗?”
两个少年惊恐点头,孙若与闭嘴不言,乐倾川赶忙拈子看向棋局,越看,眉头却越皱越紧。
满局黑白,少年找不到一处可落。
“噢,你输了。”
唐辞的声音平静无波。
“孙狗都怪你!”乐倾川扭头对着孙若与就是一声怒吼。
被他大嗓门震懵了的少年回过神,不甘示弱:“不是,你自己棋技烂,关我什么事?”
“不怪你怪谁!若不是光顾着与你斗嘴,小爷我岂会自己将退路封死?”乐倾川怒视着他。
“哈…”孙若与气笑了,“又不是我逼着你将那些棋子下在那儿的,你自己蠢怪谁!”
乐倾川扭头看向唐辞:“唐辞,这局不算,你我重比一局!”
“唐辞!”孙若与连忙插道,“胜负已经分明,这局得算!”
唐辞点点头,“得算。”
“愿赌服输。”神情淡淡的少年瞥了眼乐倾川,抬了抬下巴,“去吧,你输了,今日该你做工。”
乐倾川眼神幽怨,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只能按照约定,去洒扫庭院,给花草树木浇水松土了。
*
一月期间,孙若与和乐倾川又打了五架,分别拆了照花街一个茶摊,毁了降戟孙轩落云桥上的石栏,砸了云旗乐氏一个小型戏台,还击倒了隐竹唐门吹雪林里三棵古梨树,摔坏了芳芷令璧的珍贵茶盏、玉刻宝灯、翡翠雕仙等十多件宝器。
除了打架、赔钱,孙若与和乐倾川约上唐辞,三人一起在降戟孙轩观星楼上数星星看月亮,说等修成了仙,一起去看刘郎织女,嫦娥月老。他们还在云旗乐氏的比武场上看高手过招,争论哪名武者的武器威风,招式夺目;又去了唐辞家共饮名酒“隐竹四季”,最后喝得烂醉如泥,到底没品出哪种酒更胜一筹……
他们在山间抓野鸡,逮野兔;在溪边烤鱼、耍水;他们上树摘野果,树底下唠嗑。
三个人谈天论地,三个人同吃同睡。
月底的时候,孙若与和乐倾川帮唐辞新建了个花圃,又一起种上了各种各样的灵花药草。他俩用剑给唐辞养的绿植修剪出稀奇古怪的造型,还趁着艳阳天,帮唐辞在院子里晾晒了久置受潮的古籍。
唐辞被他们拉在身边,大多数时候都懒得与他们计较,只波澜不惊地看两人作妖——事实上只要他们不打架,不毁家,不闯祸,唐辞都还算随和,只随他们俩去。
一月以后,尽兴的孙若与和乐倾川各自满怀期待地回想,自个儿一个月时间究竟长进了多少,却发现事不如人愿,他俩这一月以来光顾着玩耍对挑,赔钱挨骂,什么正事也没干!
两人有些头疼,但又想起这一月以来过得自由畅快,不亏身心,加之有唐辞作陪,便也不管不顾了。
三人一齐上了隐仙山,去跟虚山子作别。
虚山子只瞥一眼孙、乐二人略有心虚的模样,便知道他们俩肯定没为进学做准备,登时吹胡子瞪眼骂了两人一通。
老人骂完对着三人摇了摇头,既没再教些小法术,也没给什么珍贵宝器,只扔给他们一人一个锦囊,又嘱咐几句相关事宜,便默不作声了。
半个时辰后,虚山子抬头望了望天,正午的天空孤零零挂了几片云朵,恰有几只飞鸟轻快掠过,惊动了云朵,又转眼寻不到身影。
他缓缓起身,看着与自己相伴好几年的三个小徒,突然有感岁月溜得还真是快,那么几年过去,他们也由小小孩童长成意气少年了……
虚山子捻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神情似在缅怀过往:“不经世,不懂书中万物;若经世,不解众生百相。任何事情,试试又无妨,行不行另说。”
“少年并肩,莫说无路。愿走总有路。”
“你们此去,多加保重。”
“若是……罢了。”
虚山子到底没将澧山复学的真正目的向三个徒弟明说。
孙乐唐三人听着,一一都应了,还像小时候那样乖乖地、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师父面前,说一句应一声。
看着他们仨,虚山子微微叹了一声:“给你们的三个锦囊都给为师收好咯,只有在你们最无欲的时候才能打开。”
“师父,这锦囊是做什么用的?”孙若与悄悄捏了捏自己的锦囊,“为什么要在最无欲的时候打开啊?”
“时候到了,你们自会知道。”
“但是老头,”乐倾川见师父并不愿透露,心里更加好奇了,“怎样才算是‘最无欲’呢?”
“心最静时最无欲,无所求时最无欲,心死之人最无欲……”
唐辞:“若是参不破,做不到呢?”
“那便在你认为最合适的时候打开吧。”
孙若与、乐倾川闻言跃跃欲试,立马想要打开锦囊,被虚山子一双眼瞪过来制止。
“无知逆徒!”虚山子怒发冲冠,“为师说了不让现在打开!连参道的过程都没有,尔等安知得道可成与否!?”
“都给为师仔细想,把为师的话放心上!事不成再另做打算!就知道你们两个顽劣小子等不及,所以为师早在锦囊之上设了禁制……哼,不到时候,谁也别想打开!”
“行了,你们下山去吧,为师也要去闭关了。三年,勿念。”
三个少年一齐起身。
孙若与:“师父,那咱们三年后见!”
乐倾川:“老头你可要好好闭关,别又因为想喝酒提前出来了。”
唐辞:“预祝师父闭关顺利。”
“知道了知道了。到底你们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虚山子起身,不再看他们,“你们也不小了,没事多想想有关蛮荒的事,万一哪天要上战场,也能从容些应对。”
老人到底忍不住给他们提了个醒。
而孙乐唐三人都下山老远一截,还各自懵着。
到了山脚,已有三辆马车候着,三人知道这是澧山派来接送进学子弟的,便各怀心事地上了各自的马车。
隐仙山越来越远,很快再看不见。
唐辞放下车帘,轻轻呼了一口气。
孙若与盯着手里的锦囊,怔怔出神。
突然——
“老头,好好闭关,等我们回来——”
孙若与闻声,急忙掀开车帘,首先对上唐辞的目光,然后两人一起往后看去——乐倾川扒着车窗,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正大力朝已看不见的隐仙山挥舞着双手。
“乐狗!你怎么把我想说的话给抢先说了!”
乐倾川闻言回过头,神情不屑地朝孙若与竖了个中指。
与此同时,一样配置的马车从天下各地驶向澧山。
马车里的少年们此刻心中感伤、迷蒙或者好奇,而就像风归往一处,身前整个天下,正等着他们去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