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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仙山。
春风送暖,草木蔓发。
一个白眉白发白须,却穿了身黑裳的矮小老人,侧卧于半山腰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醉醺醺地晃荡着手里古朴的酒葫芦。
突然,一阵风吹过,老人似乎心有所感,不情不愿地撑起上半身。
“…哦呀。”
“什么呐,是你啊。”
老人揉了揉满头乱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酒气冲天。
“突然登门,有何贵干呐?”
老人震散酒气,浑浊的眼睛一瞬转为清明,不紧不慢地看向来者——一个身披黑袍的高大男子。
“虚山子,多年不见,你怎么这样老了?”
被唤到名字的老人撇了撇嘴,敲敲脊背,小声嘟囔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最注重那无用的皮囊?我睡在这山中这么多年,不老才怪了……”
高大的男子揭下帷帽,露出一张与身材并不相符的柔美脸蛋。
他轻轻一笑,向老人走近,“老便老了,白日酗酒,是嫌活得太久了,想早些去死?”
虚山子哼了一声,“你都没死我哪敢死。”
老人挪了挪腿,给男子空出一点位置,待见他用袍子盖着坐下,皱起眉头,面带嫌弃地嘲道:“嫌脏啊,有本事你别坐啊……话说你这是第几副面皮了?现在这副怎的这样……像个女子?刚刚我好悬没认出是你。”
“就是女子的。”男子用手帕拍掉衣上沾染的草叶,柔柔一笑,“不好看么?”
“好看是好看,只是……”虚山子一言难尽地看了看他强壮的身体,又看了看他柔美的面庞,问道,“你该不会是魔怔了吧?”
男子嘴角抽了抽,敛笑冷漠道:“你懂个屁!”
虚山子揪着胡子点点头,“我的确是不懂。多年不见,冠沧澜你是愈发恶趣味了……”
老人越说越不解,他摇摇头,“难不成真是我老了?可我山上那三个小子比你冠沧澜年轻这许多,也不似你这般稀奇古怪呐……”
虚山子唠叨半天,最后一锤定音道:“是你为老不尊。”
冠沧澜闻言翻了个白眼,一袖子打到虚山子脸上,“我懒得与你争辩,赶紧谈论正事!”
“你看看你……”老人极为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是我不让你谈论正事么?你一来我便问你有何贵干,你不答我便罢了,干甚么向我显摆你新做的面皮?我困在隐仙山整整五百年,我懂个屁啊我,我可不理解你的爱美之心,只觉得你怪诞离奇!”
虚山子一口气说完,觉得口干舌燥,然而刚揭开葫芦盖子,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冠沧澜一袖子将酒葫芦拍翻在地。
“我的酒!”老人惊跳起身,手忙脚乱去拾,嘴里还不闲着,“冠沧澜!你干甚么掀我酒葫芦!赔酒……噢不,赔钱!五百两!要黄金!”
“呵。”冠沧澜冷笑一声,“我看你是真的醉了。”
——不赔?
那你可别怪我。
虚山子垂下头,眼睛一转,笑嘻嘻地抱着自己的老葫芦挪到冠沧澜身前,然后趁其不防,飞快揪住他的衣角就往沾满酒水和草叶尘土的脏酒葫芦上擦。
极爱干净的冠沧澜瞬间惊得花容失色。
“虚山子!!”他怒极大吼。
声音之大,惊乱林间一群飞鸟。
“你个糟老头子,活腻了?”
“明知道我平生最恶脏乱,竟还敢将那沾了草叶尘土的不净酒水往我衣衫上蹭……”
“好你个冠沧澜!分明是你打翻我酒水在先,还敢口出狂言、动手打人,简直是目无王法、颠倒是非、逞凶肆虐!”
冠沧澜使了一连串净身诀,此刻仔细检查过身上还有无脏污,听到老人没完没了的叫喊与抱怨,虽是轻轻一笑,心里却想的是这老家伙必定要讹他钱。
果不其然。
虚山子嘴里一顿疯狂输出之后,终于不要脸地朝老熟人伸出了手,言简意赅就俩字——
“赔钱!”
冠沧澜看向他:“要多少?”
虚山子闻言搓搓手,“那我可得好好算算……我这人向来算账门清,罪都不白受的。你辱骂我得赔钱,摔我酒葫芦得赔钱,洒的酒水得赔钱,对我出手得赔钱,颠倒是非也得赔钱……”
冠沧澜:“……”
虚山子有一样算一样,最后满脸笑容地举起双手十指,“看在咱们俩是老相识的份上,取个整,你只用赔我一千两白银便可!”
“你想得美!”冠沧澜抛给他一锦袋碎银,“拿去换个新葫芦,买些好酒喝。”
“哎好、好!”虚山子笑嘻嘻接住,得了便宜也不卖乖,“也就是因为咱俩是老相识了,不然换了别人,一枚铜钱都不能少!”
冠沧澜用眼白他,“也就是因为咱俩是老相识了,不然换了别人,一枚铜钱都不会给!”
“这老葫芦还能用,它陪了我很久了,老头我舍不得换了它。”
虚山子假装没听懂,爱怜地搓了搓老酒葫芦,抬头笑道:“说吧,千里迢迢来这儿找老头我干甚么。奉天院看你跟看牢犯一样,现下竟准许你我见面?”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如今活动自由,再无人管束。”冠沧澜说道,“我今日来见你,是因为……澧山学府要再开了。”
“好事啊。若不是神人两界起了纷争,澧山学府也不会关停。后来经历大战,人间仙庭损失惨重,休养生息已近十年,如今再开学府,把年轻的孩子们送进去好生培养,好处不是更多?”虚山子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竟还愁眉苦脸的。”
“好处更多么?谁知道呢。”
冠沧澜喃喃一声,两手按在膝盖上,“这次进学为期三年,仙家凡十四龄以上,二十龄以下未出师的子弟都要参加。”
虚山子点点头,“这不就是打算培养年轻人?”
“是。”冠沧澜揉了揉额角,“但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奉天院四位长老想在学府中选拔人才,召集他们下蛮荒诡域……”
听到这里,虚山子倏地起身,“那四个老不死的疯了!?”
“他们想干什么?”老人嗤了一声,满脸激愤与讽刺,“我看他们才是活腻了,大战才过十年,他们便等不及要再寻死一回!?”
冠沧澜早知道这家伙沉不住气,他也不着急答话,只缓缓按揉着双膝——那两处,陈年旧伤又在隐隐作痛。
“你说话啊!”虚山子气得怒吼。
高大男子低头注视着脚边一片绿叶,神色落寞,“蛮荒魔邪不诛,人间战事纷争便永不会平。近几年人间看似平稳,实则多地都有异动,奉天院查了,虽不知具体,但与蛮荒脱不了干系。”
“虚山子,蛮荒妖魔贼心不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么多年,四位长老从未放弃,他们日夜深思推演、算卦占星,终于为世人在蛮荒腹地寻得一线生机……”
“呵,”虚山子嘴边扬起冷笑,“编他娘的瞎话!”
老人指天大骂:“只要那四个老不死不出来作孽,人间尚算太平!再者,就算危机将近,那四个老不死的和各世家领头人不首当其冲,竟要十几岁的孩子们去白白送死,去替世人探生路?我看他们是真的疯了,全他娘的不要脸!”
“届时仙门这边会派数位高人守护,不会让那些孩子折在途中……”
“冠沧澜!”虚山子摆手打断他的话,“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老人定定看着高大男子的柔美面庞,只觉得怒火爆燃心中,无处可泄,“蛮荒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无法诡域,是血孽深仇足以压沉一陆的祸乱迷址!这么些年,前往蛮荒有去无回的人还少了!?呵,还数位高人,去他娘的数位高人!别人怎么想的我管不着,但你!你冠沧澜难道不知道,想要在蛮荒护住一个人是多么异想天开的事!?这么多无辜的孩子,谁护得住?是你护得住,还是奉天院那些老不死的护得住?笑话!哈哈、真是笑话……”
“我知道的,”冠沧澜看向气得发笑的老人,眼神极致哀凄,“我还能不清楚蛮荒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么……”
“可若无人去,人间怎么办呢?”
“那也不能让那些孩子去送死!”虚山子气得浑身发抖。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老人眼含绝望,“有能力的老不死们只知道发号施令,却让不喑世事的少年人去撑那快塌下来的天……我问你,时局变成如今这样,仙门当真脱得了干系?!”
“你们啊……真该死。”
虚山子大口大口喘着气,双手颤抖着按住发软的膝盖,“你们怎么能这样欺骗那些孩子?怎么还能睡得安稳?”
“贼老天真不长眼啊!年年岁岁,这么多道天雷,竟是一个孽畜也没劈死!全都让无辜的人间替他们挨了!”
“是你们这仙庭啊,将人间一点一点拽向毁灭。”
“老头我最是看不得,你们这些所谓的仙门世家啊,打着守护人间的旗号,实际……去作恶。”
冠沧澜垂眸,“你言重了。”
“嗐,”虚山子咧嘴笑笑,满眼嘲讽,“老头我可没胡说。你们那是守护?不,不是。这一切不过是人间仙庭满足私欲的手段与阴谋罢了。怕死又贪利。仙门能成事啊,颠倒黑白,声名也享,好处也收,哪怕作恶一场,总能找到替他们垫背扛锅的人。”
“冠沧澜,你我相识几百载了,你不该来找我的。只要你来此是沾了仙门的缘故,”老头眯着眼睛望着天,“我便什么都不会应允。”
“我是个局外人呐,不想掺和你们那些破事。”
冠沧澜苦涩一笑,话音如同心魔质问,“可你我一直在这局中,何时脱过身?”
“虚山子,你当不了局外人。”
老人闻言怔了怔,心底深处迸出无边的酸涩,方才微微眯着的双眼此刻睁到最大了,却还是看不清这人间。
好好的一个春天,然而世上丑恶如此多,美都到哪里去了?
他苦笑一声,“是啊,我都忘了……我不过是躲得远些,却从未离开那深渊。”
“无极寒潭一囚八十年,许多人的脊梁都被冻折了。故人要么葬在寒风烈土里,要么封在冰天雪地中,有的人即便出来了,如你一般的,成了仙门的走狗,如我一般呢……只能苦苦自欺。”老头呵呵一笑,慈祥的面孔之上是无限悲凉,“原本意气骄傲的少年少女们,最后变得物是人非,死的死了,而仍苟活于世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现下互为对立、互相逼压,怕也得不到一个善终喽……”
冠沧澜听了他这一番话,愣了好半天。
当横在头顶之上那棵粗壮的树干无声落下一片新叶,他才启声回道:
“我从未奢望能得善终。”
*
“此次澧山学府再开,很多仙门子弟都得进学,你倒是也有了推拒厚渊邀请的借口。”
“是啊,”孙若与回过神,笑着向唐辞说道,“澧山那边去的人可比春学宴多出太多了,到时候咱们大可随意与人切磋个够!”
乐倾川激动:“那敢情好!”
“澧山学府自来管束严苛,规矩训则刻满了登山道两侧的石壁,哪里容得你二人撒野?”
唐辞望向前方依稀可见的令氏高楼,提醒两人道:“厚渊这事做得赶巧,正好碰上澧山学府再开。仙庭澧山与人间蒙山,是个修士都知道该选哪边。”
孙若与点点头:“如此一来,还能去蒙山的人不多了。”
“相邀一场,谁也不去!”乐倾川满脸幸灾乐祸,“他们干脆再等上三年,那时澧山的学子们也都学成放出来了,便可再试着舍了脸面不要,重新招揽一番!”
“此事不简单,厚渊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唐辞看向两人,“一会儿咱们问问令妈妈,看看仙庭那边是怎么打算。”
孙若与和乐倾川同时应声:“好!”
*
芳芷令璧,百花城。
春风过境,满城飘香。
令氏牡丹堂内,孙乐唐三人高高兴兴与令氏家主令与茶叙着话。
高座之上,一身素衣,装扮矜淡的令与茶笑容柔和,一边和唐辞斟酌着插花,一边听着孙若与和乐倾川斗嘴。
堂内侍女也尽是欢颜,她们仪容各异,随意而立,一些说笑着挑花摘叶,另一些则打趣相斗的少年。
唐辞选出一支春兰,递到令与茶手里,笑着问道:“令妈妈,您特地让令止前辈给我们带话,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令与茶听他问起,于是放下花剪,接过春兰,向座下的两位少年招了招手,“澧山学府再开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
三人点头。
貌若春水的柔和妇人挥退堂内侍女,不紧不慢启声道:“前阵子仙门各世家代表参会,最终由奉天院三、四长老和七大世家掌门决出了两位代表随各家子弟入澧山学府……”
“选了谁?”孙若与和乐倾川同时出声。
唐辞瞪了一眼打断令妈妈说话的两人,刚想出言教训就被令与茶笑着挥手制止。
“你们希望选到谁?”她问。
孙若与咧嘴一笑:“只要不是我降戟的哪位老前辈就行。”
“谁都一样。”乐倾川现下倒是两手抱头满不在乎,“反正这些事情也轮不到我们云旗乐氏做主。”
令与茶看向唐辞,后者便一本正经答道:“全凭各位前辈做主。”
妇人笑了笑,不再卖关子,“最后选了戚里上柚的掌刑长老上柚算和……”
“我。”
孙若与和乐倾川对视一眼,都望见彼此眼中的惊喜。
孙若与连忙问道:“令妈妈你答应了?”
乐倾川亦期待地看向令与茶。
妇人点点头,“仙庭决议,我不会否。”
“太好了!”
乐倾川激动地与孙若与鼓了下掌。
唐辞也很高兴,澧山之内熟人越多,万一遇事,便可从容一些。
“对了令妈妈,”少年微微皱起眉头,“厚渊相邀一事……”
“只管拒绝。”令与茶笑意不减,“王朝之间争权夺利的手段罢了,仙庭不会助长他们的野心。”
“有一便有二,我担心仙门某些糊涂人应允厚渊邀请,也让其他王朝认为有利可图,争先效仿……”
“小辞啊,你得明白,世上就是有那么些管不住的糊涂人。”令与茶满眼爱怜地看着少年,“我们得先约束自己,才有能力约束别人。奉天院的条条规矩就列在那儿,若有违背,按律处置便是。且放心吧,一些不成事的小喽啰而已,暂时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唐辞沉默不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是敬重令妈妈,才不与她争辩。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即便厚渊现在掀不起大风大浪,但长此以往,总有谁能钻到空子,搅得人间腥风血雨。
这么浅显的道理,唐辞自己都懂,便不信令妈妈不懂。
所以是为什么呢……
孙若与瞥见唐辞脸色,笑着抢话道:“令妈妈,听说轩哥也要入澧山,到时候我们若是惹上什么事,你们可一定要出手相助!”
“你啊你,”令与茶笑着轻敲他额头,“这还没入学呢,已经想着为自己惹事找后路了。”
妇人佯怒嗔怪他:“你可别又和小川大打出手,拆了人澧山的老学堂!澧山自古便是凤族地盘,不归咱们人族仙庭管控,你俩若是再拆毁别家屋舍,可不会像霍氏这般能够轻易揭过……”
“哎呀令妈妈,你且放心,我们必定约束自己,不会随意撒野!大错深罪绝对不犯!”
乐倾川也跟着点头。
“只是——”
孙若与刚刚举起右手像要起誓,转而又嬉皮笑脸道:“一些个没什么用处又老掉牙的冗规陈矩,我们若是不小心打破了,您老人美心善,可千万不要怪罪我们!”
“好好好,你个鬼机灵,何时学来这般油嘴滑舌,在霍氏待了这几日,莫不是让霍轩那小子将你教坏了?”
“轩哥若想教坏早便将我教坏了,哪里等得现在?而且这次春学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戒堂悔过,哪里有什么机会见到轩哥?”孙若与摆摆手,“令妈妈,你对轩哥有偏见咧!”
“罢罢罢,不提那臭小子了。”令与茶说着忧愁下来,“好好的名声,生生给他败成现在这般。小枫儿这才多大年纪,这些年只因为他,愁出了多少白发……”
孙若与三人静静听着令与茶絮叨,神色没有丝毫不耐。
其实按真实年纪算,孙若与他们该叫令与茶“老祖宗”的,只是因为关系亲近,世家小辈大都喊她“令妈妈”。
令妈妈不曾结亲,没有儿女,她自七百多年前接过家主之位,除了与宗门内的女人姑娘们,便是与其他世家的小辈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而她口中的“小枫儿”,便是现在的霍氏家主,丹枫夫人。
丹枫夫人真名洪枫,是金容霍氏唯一的异姓家主。她的丈夫,正是本该继承霍氏家主之位的灵山君,霍州。
霍州心思灵巧,年少时是仙门有名的智多星,可惜他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成年后很少远足,成亲后更是闭门不出,专心研究丹术。后来他与洪枫生下一儿一女,没过多久,便让位妻子,独自居于金容银雀山休养,再不出世见人。
可以说,身为老前辈的令与茶,见证了仙门世家内很多修士的成长与死亡。
比如霍氏这边,她看着小枫儿由小小可爱长得越发明艳,又见她青丝染上锈雪;她看着霍州洪枫喜服加身,敬拜天地,又见他们夫妻生也分离,各守一边;她还看着霍轩年少明朗,才名远扬,最后却声名狼藉,沉于纵乐……
令与茶是仙庭的老人了,当她说起故事,总是小辈之间的悲喜。
那么她的故事呢?是悲抑或喜?又由谁说起?
很久,妇人才止住口中密密麻麻的念叨。若是在此处念叨的是虚山子,孙若与和乐倾川肯定顾不得他,上下眼皮早就打得不可开交了。
“瞧我,这上了年纪就是爱唠叨,一说起往事便没完没了,不知停了。”
她神色抱歉地看了看三个少年,赶紧挥挥手召回侍女,让她们送上饭菜,“其他事情稍后再谈,咱们先用饭。”
三个少年笑着点头。
席间,唐辞不经意间抬头,发现令与茶自己没吃几口,反而一直慈爱耐心地为他们夹菜。
少年没忍住,多看了妇人几眼。
岁月到底在令与茶的脸上留下了痕迹,然而她一脸云淡风轻,怎么看都是柔和若水的样子。
她好像从来便不惧老,也永远这般从容。
“你方才生令妈妈的气了?”
孙若与以心声问他。
唐辞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令妈妈说那些话的缘由。按照以往,她不会这样。”
孙若与想了想,回道:“可能她今日乏了,懒得应付咱们。”
“或许吧。”唐辞扫了眼妇人眉间的倦色,迟疑地点点头。
“我方才听令止…前辈说,”乐倾川突然加入他们的心声谈话,“令氏最近走了几位老人,都是跟在令妈妈身边很久的老前辈了。咱们来得不巧,她可能正伤心呢,所以说话不像平时那样周到。”
原来他也注意到了唐辞那会儿的不快。
唐辞静了一会儿,眼含愧疚地又看了一眼令与茶,正巧与她目光撞上。
妇人眉眼微弯,眸色澈若月华,笑着让唐辞多吃点。
少年温声一应,此前的愁绪怅惘便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
从令氏回到隐仙山。
虚山子屋外,孙若与和乐倾川一左一右,苦苦抱住唐辞的手臂。
唐辞拧着眉头,“松手。”
“不松!”孙若与压低声音,“唐辞!说好的有难同当,你现下怎么能抛下我们先回隐竹?”
乐倾川求道:“对啊唐辞,今天说什么你也不能走!你若走了,老头一定饶不了我们……”
然而唐辞无情地撤回自己的双手,笑道:“咦?你们不是不怕么?”
他指了指房门,“师父就在房内等着,你们抓点紧,速去领罚吧。”
孙若与/乐倾川:“唐辞!”
被喊到的少年抖了抖衣衫,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最后奉劝一句:诚心认错,好好改正。走了,我在隐竹等着你们。”
孙若与:“唐辞,你不讲义气!”
乐倾川:“唐辞,你好狠的心!”
“福乐同享,苦难自渡。这是咱们少时便一起定下的规矩。难不成你们想反悔?”
“哪有朋友同享乐但不共患难的,唐辞,咱们暂且把规矩改改,你就发发善心,救我这一回!”
“是啊唐辞,孙狗说得没错,遇事不决找朋友,咱们同吃同住这么多年,你不能不顾我们俩的死活!”
“我不要。”唐辞才不听他们胡扯,一个箭步便退了老远,遥遥地向他们挥手,“安生受罚,我先走一步!”
少年毫不留念地远去。
终于告别这两个闯祸精了。
唐辞的神情适然,连带着飞离的背影都流露出万分轻松。
而被唐辞撇下的孙若与和乐倾川没有办法,只能认命挪到房门前,磨蹭了好半天,也没谁敢敲门入内。
门外,孙若与看向乐倾川,以心声言道:“你去敲。”
“我不。”乐倾川冲他撇撇嘴,“你去!”
两人无声争论,都不愿上前敲门,最后互相对视一眼,正要一起豁命往前冲,冷不防里边的虚山子等不得了,一把拽开房门——两头迎面撞上,少年人一身蛮力硬如墙板,可怜那矮小老人,当即后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哎哟哎哟…我的老腰……逆徒、两个不长眼的逆徒……”
虚山子颤颤巍巍爬起身。
孙若与和乐倾川想笑不敢笑,脸儿憋得红红,扶着老人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笑什么!不准笑!”
羞臊至极的虚山子大喊一声,见孙、乐两人还在憋笑,满腔怒火瞬间被点燃。
只见老人凭空变出一把木戒尺,握着就往两人身上招呼,“我让你们笑!”
“让你们打架!”
“让你们拆人房子!”
“让你们让我赔钱!”
“别跑!站住!不许躲!”
“老头、师父!冷静,你冷静!我和乐狗刚刚可没有笑出声,也不觉得你摔成那样很丢人!”
“对啊老头子,你别冲动啊,若是打坏了我们,你得赔得更多!”
两个少年边跑边叫,脸上笑若花开,哪里还有半点不敢进门时的紧张。
“逆、逆徒……”虚山子气得浑身发抖。
“站住!给我站住!”
“孙若与!乐倾川!”
“赶紧给我站住,不准再跑!”
“还笑?不准笑!”
隐仙山上春光正好,两个少年边笑边跑,跟在后边的老头乱挥戒尺,怎么也追不上他们。
春的绿荫之下,才离开不久的冠沧澜立于别的峰顶,双目盯着那个追徒弟追得气喘吁吁的小老头,没忍住笑出了声。
“虚山子啊虚山子,当真是造化弄人,当初教出一批又一批优秀学生的你,如今却连两个毛头小子的逃跑步伐都追不上了……你真是老了啊。”
“若你能得善终……”
高大的男子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却瞬间黯淡,讽刺至极——
“可惜我们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