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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在唐辞的严密监看下,孙、乐二人的省戒总算过了。
离开之前,他们一起打扫了霍氏戒堂。
随后,孙乐二人卸了灵禁,三人跟随前来接引的霍氏管家——红婆,去拜见刚刚出关的霍氏家主丹枫夫人——洪枫。
四人有说有笑,一路来到金红院。
丹枫堂内。
洪枫以手支头假寐,一袭赤衣坐于主位,似被敬于高堂的傲然红叶。
“夫人,”红婆上前轻声提醒,“三位少主到了。”
洪枫听到禀告,眼皮轻抬,一下就看到了着白、黑、紫衣的三个少年。
唐辞礼正带笑:“拜见枫姨!”
孙若与喜悦蹿上前:“枫姨——”
乐倾川恭身垂头:“见过霍家主。”
“都来了。”洪枫展露笑颜,“多年未见,个头都蹿高不少……过来,都近前些,让我好好看看。”
“好咧!”孙若与蹲在洪枫身前,乐倾川挨着唐辞站立,任由洪枫挨个端详。
“不错不错,都长大了……”
“枫姨,”孙若与抬起一双明眸,“您闭关四年,伤可都养好了?”
“好了不少。”洪枫笑看三个少年,“放心吧。”
“少主们请坐。您三位就放心吧!夫人这次闭关呀,不仅养了伤,还升了境!”斟茶的红婆高兴应和道,“待老身挑好吉时,再请诸位来金容吃贺宴!”
闻言,孙若与拊掌:“好!”
唐辞惊喜:“恭喜枫姨!”
乐倾川恭贺:“恭喜霍家主。”
洪枫摆手,“不必大费周章,只是找回些从前的道影,不值得庆贺……都快坐下吧,尝尝婆婆从东吉带回来的好茶。”
“升境是喜事,怎会不值得?”孙若与首先坐下,“红婆婆,你别听枫姨的谦词,就得隆重庆贺!我等着再来金容吃贺宴!”
乐倾川点点头,“家主过谦,若换了我,必然广而告之。”
唐辞谢过红婆斟茶,摇头道:“升境固然喜悦,但境界关乎性命,不该大肆宣扬。”
孙若与不以为意,“唐辞你这是杞人忧天。”
乐倾川也赞同,“境界亦是威慑。”
洪枫眉眼挂笑,看着三个少年争论,“自家人吃顿贺宴确不妨事,婆婆,你看着安排吧。”
“是,夫人。”
洪枫喝了口茶,感慨道:“入了修行,才知仙道难行;有了境界,才觉实力无界。”
她提醒:“你们仨也要抓点儿紧,刻苦问道,勤于修炼,快快长成能够护佑天下人、为宗门遮阴的大树!”
三个少年齐声应是。
洪枫目含期许,“未来你们——与儿、小辞、倾川、令行…仙儿……必将如家门往辈英才,登上那人间顶、青云台……”
“承您吉言。”孙若与咧嘴笑,指了指乐倾川,“到那时,我的境界定在他之前!”
“哈!?简直是痴人说梦!”
乐倾川没好气道:“要我说,待你登上青云台,我与唐辞早便成仙,都忘了你是谁!”
“胡侃大话!”孙若与摇头,“将来青云台上,乐狗你必位之末流!”
乐倾川不服,“人间之顶,你孙若与当稳居最底!”
唐辞懒得掺和,与红婆论起茶技。
洪枫忍住笑,看着相斗的孙、乐二人,打趣道:“好啦好啦,将来之事,你俩说得言之凿凿,就不怕成真?”
孙若与耸肩:“末流也上了青云台啊!”
乐倾川摆手:“最底亦位居人间顶呢!”
“你们俩啊……真不知道这关系好是不好。”
洪枫叹了口气,故意提起:“听婆婆说,你俩在春学宴首日便大打出手,还毁损我集芳厅内不少东西?”
相争的少年闻言立刻噤声正身,乖巧等着挨训。
“哼,故技重施。”
洪枫笑着摇头。
“行了,都已跪过我家戒堂了,就别在我眼前装可怜了,下去吧。”
洪枫摆摆手,平静道:“毁赔的账单我自会差人送去隐仙山,你们就安心待到春学宴结束吧。”
此话一落,孙若与当即往前一倒,拽住洪枫裙角,“不要啊,枫姨!”
乐倾川也赶忙恭身求情,“霍家主,请…请将账单送去降戟!”
“啊?”孙若与回头瞪圆眼睛,“好你个乐倾川……”
“你住嘴。”洪枫抬手打断,看向唐辞。
后者放下茶杯,微笑道:“枫姨,有错必罚。账单,请一定要送到师父那处!”
“哎?”孙若与当即起身,“那我现在就随红婆婆拟好账单,乐倾川毁的物什更多,可不能也算到我头上……”
“行了。”
“与儿你留下。”
洪枫神色变得肃穆,向唐辞和乐倾川道:“小辞、倾川,你们俩先出去,我有话对他说。”
“是!”
唐辞和乐倾川一齐退到门外。
孙若与回头看了一眼伙伴,心怀忐忑,“枫姨…您要与我说什么?”
洪枫开门见山,“与你降戟讨一笔旧账。”
“旧账?”孙若与茫然挠头,如坠云雾。
“可是先父曾经欠下的人情?还是先母又在金容赊了什么账?枫姨需要我做什么?”少年试探性问道,“有没有…继续赊欠的可能?”
“你这滑头……”洪枫摇摇头,向红婆抬了抬手,“婆婆,把东西呈给他看。”
孙若与双手笼袖,耐心等待着老妇移过来。
“小孙少主,”红婆从左袖里边拿出一卷旧帛,递与孙若与,“这是孙大少主当年立下的凭证,请您辨别真伪。”
“兄、兄长!?”
孙若与惊得咬到了舌头。
三位谈话并不避人。唐辞闭眼立在门外,乐倾川蹲在他身边。两人听见堂内伙伴的惊呼,心都没颤一下。
洪枫弯曲手指,轻轻敲着太阳穴,“当年篱儿暂居金容,伙同苍掌门与我家那逆子,潜入枫山底下的禁潭,放跑了一个罪人……”
“不可能!”孙若与不敢置信,“篱哥向来守矩重礼,怎么可能……”
“枫姨…”
孙若与想了想,执礼上前,悻然否道:“是不是……事情久远,您记错了?”
“就算我哥一时糊涂……可既然苍大哥也在,他怎会允许…允许我哥和轩哥……”
洪枫呵了一声,“他俩年少气盛,我那逆子又蠢,就是再大的乱子也闯得出来!”
“我此时向你提及此事,不是要再究他们的过错。代价,他们已付过了。错误,他们也弥补了。只是——”
洪枫站起身,“你打开那旧帛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孙若与依言打开旧帛,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激得他眼眶一热。
洪枫手扶红婆:“念出来。”
“‘降戟孙顾篱立据:’”孙若与顿了顿,接着念道,“‘金容霍氏族人可凭此帛寻我幼弟,请他办事一次,事成帛消,约定不算。’”
“如何?”洪枫看着神色愣怔的孙若与,笑问,“可有作伪?是不是篱儿亲笔?”
“…是。”
“帛上也有兄长的灵章。”
孙若与勉强收拾好心绪,抬头问道:“所以您需要我做什么?”
“这就接受了?”洪枫有些意外,扬唇道,“篱儿说得不错,你还真是……”
孙若与垂头,眸中映上衣衫暗色,“兄长曾与枫姨您说过什么?”
“也没什么。”
洪枫想着往事,“就是总爱向我炫耀,说他有一个多听话、多乖巧的幼弟。”
孙若与默然无言。
洪枫说回正事:“当初他们仨胆大妄为,事后各自付出代价……事已揭过,但篱儿受过惩戒,内心仍旧不安,于是便多偿了这一卷帛据……坑弟。”
“不!篱哥不可能坑我!”孙若与否认后愤愤,“定是、定是轩哥出的馊主意!”
洪枫赞同:“我觉着也是。”
孙若与闻言抬头,“所以这帛据做不得准……”
洪枫面带慈笑,“你不想认?”
孙若与顷刻间如置禁潭,违心道:“认!当然认!”
“不管彼时情况如何,兄长已然立下凭证……既然有凭有据,与儿就要守信!”少年缓了缓,认命道,“枫姨!您说吧!想要我怎样为霍氏卖命?”
此话一出,洪枫和红婆都笑了起来。
红衣老妇搀着她的赤衣主人,本如枝头相偎的枫叶,此刻被孙若与的言行逗得一笑,便似受了秋风,生动地颤起来。
孙若与不明所以,而门外唐辞远远瞧见这一幕,总算松了口气。
乐倾川站起身,轻声道:“我还以为霍家主当真要与他算那旧账。”
“是啊,好在枫姨顾情明理……”
唐辞点点头,语气说不出是松懈,还是遗憾。
堂内。
洪枫敛笑,“放心,我不要你为我霍氏卖命,只需你办一件小事……”
她突然道:“仙儿就要回来了。”
“霍仙!?”孙若与惊讶无比,“霍仙要从奉天院回来了?她不是要随三长老修行二十年?怎么提前回来了?”
“奉天院那边准了?”少年说着转头望向门外边,瞧见两张同样惊疑的脸。
“若无二长老准许,仙儿怎么能够提前回来?”
洪枫朝唐辞、乐倾川招了招手,让他们进来。
“战后十二年,小姐去了十二年……”红婆心疼不已,“幸而三长老教导有方,小姐修行顺畅,也多亏了二长老向三长老提议,这才能让小姐提早归家。”
“下月十一,仙儿离开奉天院,我想让你同霍轩去接她回金容。”洪枫对着孙若与说完,又看向唐辞和乐倾川,“若是小辞、倾川愿意同往,那便更好。”
“没问题!”
孙若与和唐辞、乐倾川交换过眼神,笑着保证道:“枫姨您就放心吧!届时我们四个提前几日去奉天院住下,等到了时候,就将霍仙平安接回金容!”
洪枫点点头,“有小辞在,我放心的。”
孙若与闻言一脸委屈:“枫姨,你最先拜托的人是我啊……为此,您还用上了我哥因诈作下的帛据呢!”
“好了好了,你不用紧张。”洪枫当然知道少年的心思,约定道,“等接回仙儿,这旧帛自会消去。”
孙若与神情大变,“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洪枫抬袖赶人,“行了,春学宴也快结束了,你们就别在我这儿耽搁了。去吧,集芳厅里布了宴,你们赶紧去尝尝……来人——”
“多谢枫姨,咱们一言为定!”
“您保重!红婆婆也保重!快快快,咱们参宴去……”
孙若与似怕洪枫反悔,当即揽上引路侍从,催着唐辞、乐倾川,四人飞快离开。
看着少年匆忙的背影,洪枫哑然失笑。
堂内又清静下来,红婆扶着主人坐下,有些遗憾:
“夫人,孙大少主如此机敏,少主他肯定费了不少精力才坑骗其…立下这样的帛据……我们就这样轻易行事,让小孙少主离去?”
“嗯,就这样吧。”
洪枫面露倦色:“本就是霍轩那小子狡猾,坑了孙氏兄弟俩,事后却又忘得一干二净。他自己都不曾上心,我又何必将他的玩笑当真?正好借机将这帛据消去,也防日后有心之人趁此生事。”
“是,夫人。”
洪枫望向红婆:“说到霍轩……他人何在?”
“回夫人,”红婆笑道,“少主听说苍掌门就在金容附近,便去接他来家里做客了。此刻……二人应该已经见上面了!”
“哼,这浑球自己一事无成,交的朋友倒是个个优秀!待他回来,你告知他仙儿的事,亲妹妹就要回家了,我看他还有没有脸继续在外鬼混!”
“遵命,夫人!少主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高兴!”
洪枫闻言稍默,面上隐有担忧,“婆婆,你说……仙儿她也会开心吗?”
“有霍轩他们亲自去接,我倒不担心归途之上有人使坏,只是自从知道仙儿要回来,我这心里…便总是既激动、又不安……”
“婆婆你说……”洪枫抬头望向红婆,“仙儿她会不会觉得失望?会不会不想回来?”
“夫人!”红婆大惊,“您在说什么呢?金容才是小姐的家,小姐怎么会不想回来!”
“因为我亏欠仙儿太多!”
洪枫神色哀伤,“这些年,我很少见到仙儿……”
“也许是自觉当初的决定有失妥当,感到羞愧;也许是庆幸有霍轩赖在奉天院内,替我照料……不知不觉,我就与仙儿错过了一年又一年。”
“如今奉天院准她回来,我担心……”
“夫人!您想多了!”红婆肃容打断洪枫,“您与小姐皆有苦衷啊!”
“您在战时受了重伤,此后为了养伤时常闭关,不闭关时又要操心宗门事务……”
“而小姐她自进了奉天院,日日勤勉修行,又无令不得外出……”
“您俩都在各自的道上谨慎而行,相见虽少,心中却都挂念着对方!”
红婆握住洪枫的手,有些湿了眼睛,“如今小姐能够提早回来……是喜事啊!是天大的喜事啊!夫人何必因此哀伤?”
“但愿吧…但愿如此吧……”
洪枫目光落到门外,院内春色撩人,花香惹来蜂蝶。她只希望她的仙儿早归,不会引生谋算。
“夫人?”
红婆望见主人依旧愁眉不展,轻轻唤问。
然后,她便听到一声极颓的叹息——
“什么人间顶、青云台…”
“我只希望……”
“我的孩儿,平平安安。”
*
修缮一新的集芳厅内。
舞乐、谈声,皆因孙乐唐三人的回归而惊停。
再次踏入此地,唐辞只觉恍如隔世。
场面沉默,他与乐倾川静立看着众人,闲不住的孙若与忽然从其身后探出脑袋,笑着挥手:“诸位好啊,又见面了!“
司仪掌事回神,小跑着迎过来,“哎哟小孙少主!唐少主!乐少君!您三位回来啦!这边请!前边入座——”
忽视各家子弟或惊奇、或不屑的打量目光,三人随掌事走到最前的席位。
刚坐下,乐倾川便询问一路笑脸招手走过来的孙若与:“这些人你都认识?”
孙若与摇头,“大多不熟,有些从前见过,但也叫不出名字。”
“叫得出名字的几位嘛……”孙若与眼神示意乐倾川,“你身边那个,是张氏独子……我对面那位,出自奉天院四长老门下。唐辞对面那俩,小的那个是金容大剑师新收的弟子,大的那个……你也知道。”
乐倾川:“霍北风。”
孙若与点头。
乐倾川问:“张氏独子?是哪个张氏?”
“战时几乎全灭,后来迁至降戟境内,受我家族庇护的那个张家,原来的杉北张氏。”
“噢……那我怎么没在降戟见过?”
“虞哥作为掌门独子,被护得紧。尤其战后头几年,除了我孙氏的几位长辈,别人根本见不着。近些年他年纪渐长,多外出历练,你来降戟碰不上也正常。”
孙若与叹息道:“前年虞哥师伯逝世,杉北张氏……就只剩下他和两位长老了。”
乐倾川侧头,正与张虞对上视线,“哎?他好像在瞪我啊?”
孙若与朝张虞挥挥手,笑道:“想来是张家跟着我家,虞哥向着我,我不喜你,他便也不喜你。”
“这样啊,他跟你是一伙的啊!”
乐倾川笑瞪孙若与,一侧身抱了个拳,然后狠狠瞪着张虞。
张虞:“!”
“行了。”孙若与强行掰回乐倾川的脸,“虞哥脸皮薄,你别欺负狠了他。”
“嘁!”乐倾川甩开他的手,“比起你,的确谁都脸皮薄!”
孙若与:“……”
乐倾川兴致缺缺,“好无趣啊——”
孙若与见唐辞凝神瞧着较量会的战绩榜,略微遗憾,“可不是么,早知道头先就不与你打那一架了……”
“大伯平日里都不许我找虞哥切磋。最近我也不曾去过奉天院,因而没与金灵姐对过招。还有霍乡粥,年纪尚小,又是新人……只有霍北风最闹人,即便打不赢你我,也死死缠上来!”
“我本想趁着此次春学宴与他们好好较量一番……谁曾想被你拖累,待从戒堂放出来,人早都互相较量完了!”
“你说!”孙若与质问乐倾川,“你要怎么弥补我?”
“哈?谁弥补谁?”乐倾川气闷,“没能参加较量会的又不独是你!我才是被你牵连!”
少年突然意动,问道:“不算霍北风,你觉得他们当中谁最能打?”
“应该是金灵姐吧,她可是……”孙若与反应过来,“你想干嘛?”
“自我弥补!”乐倾川凑近孙若与,“待吃饱喝足,你我可一一找他们切磋……哎哟!你打我干嘛?”
原来方才孙若与突感脊上生寒,捶了乐倾川大腿。
后者有所预感,微微倾身,向前伸头一看,果不其然——
隔着孙若与,唐辞正面无表情拿着筷子,眼中没有舞者轻灵身姿,耳里亦不闻绕梁丝竹。
乐倾川莫名心虚:“唐辞……”
全身着白,仿若披了一冬雪色的唐辞闻声收回视线,垂眸看向桌上菜,淡淡启声道:“切磋?切磋好啊。”
“我方才看过掌事留下的绩榜,此次较量会上金灵摘首,霍北风行二,张虞第三,霍乡粥第四……而我,远离纷争,榜上无名啊——”
“多亏了你们。”唐辞微笑着看向孙若与和乐倾川,“多谢二位甘愿‘蠢货’身份暴露,与我千里迢迢来这一趟,最终牢记了霍氏戒堂的模样。”
孙若与:“……”
乐倾川:“……”
唐辞菜没夹一个,又神情恹恹放下筷子。
少年不禁嗤声:“来时三人,去也三人,来往皆同……要我看呐——我这辈子,注定是要随你俩寂寂无名…噢不,应该是声名狼藉了。”
孙乐二人闻言皆佯装淡定,应也不是,否亦不能。
“切莫再生事了!”唐辞警告道,“枫姨送出的账单已够师父发火动怒了。”
“好的唐辞。”
“嗯……”乐倾川暗自捣了捣孙若与,“你说。”
孙若与瞪了乐倾川一眼,鼓足勇气开口,“唐辞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再在春学宴犯事了!”
他提议道:“你不是也遗憾错过了较量会嘛!待我回到降戟,立刻就去请羽爷爷筹划一场比试大会!努力邀请英陆各家子弟修士,大家一起比个痛快!”
“这主意好!”乐倾川激动道,“届时比试出结果了,我命人做张大榜,就置于试场最显眼处!保证人人都能看清咱们的大名!”
唐辞:“……”
算了,不要与蠢货计较。
唐辞忍了忍,呼出一口气。
他转变心情,敛绪正色,以心声道:“那都不重要……说件正事——”
二人看向唐辞。
“隐竹那边传来消息,厚渊太子陆秉机去岁提出复启蒙山书院,此后不仅招收全英陆适龄凡家、贵族子弟进学,还特别余出五十名额,邀约仙家子弟入内学习。”
“厚渊朝廷那边,冬末时应下了,此事最终交给太子陆秉机和二皇子陆听生共同承办。估计夏临之前,厚渊就能再启蒙山关了。”
唐辞顿了顿,接着道:“三日前,隐竹接到了厚渊东宫送来的请柬,但豆苗叔的意思是……让我别去。”
“蒙山书院……”乐倾川想了想,“是在厚渊北部最高的那座…蒙山上吧?我记得小川寄来的信上也曾提及。”
“唐辞你接到邀请了?我没有啊……”
少年有些置气,“厚渊此举…难不成是没将我乐倾川放在眼里?”
“哈哈,那哪是不将你乐倾川放在眼里,他们分明是瞧不上整个云旗乐氏!”
孙若与笑了一声,转而又对唐辞道:“邀请我也接到了,不过却是厚渊二皇子送来的请柬。”
“什么?没邀请我却邀请了你?!”乐倾川腾地起身,眉头大皱,“厚渊的人是没长眼睛,分不出优劣么!?”
唐辞一把将他拽回座位,又抱歉地向席间被惊扰的子弟笑笑。
——好在他们仨谈论正事惯用心声交流,不然若叫席上子弟听去,对乐倾川的恐惧嫌恶又得多增一分……
孙若与笑完乐倾川一惊一乍,又嘲他:“我看你就是嫉妒。”
“嫉妒?嫉妒谁?难不成是嫉妒你?”乐倾川卷起袖子,“我……”
“好了,你冷静一些。”
唐辞打断乐倾川,向孙若与道:“我隐竹唐门不在厚渊境内,此事拒绝了便是拒绝了。而你降戟孙轩却是厚渊境内的宗门,此次只怕难免一番折腾。”
“先是恒水起乱,再是复启书院。”唐辞低头想着,“这厚渊之内,水很深呐……”
“可不是么!我自是不愿去的,然而降戟那边来信说,这二皇子的请柬才到不久,东宫也派了人来。”孙若与嘻嘻一笑,“一个个披甲执枪的……这是非要让我陪他们走上一遭呐!”
乐倾川闻言不屑,“你若不去,他们还能把你绑去蒙山不成?”
孙若与瞪他一眼,“他们若真要绑我,我还能大开杀戒不成?”
乐倾川翻了个白眼,“那些人就是仗着你们降戟孙轩好说话!这要是换了我云旗乐氏——边界都不让他们靠近一步!还敢上门要挟?小爷我不打得他们屁滚尿流都算好的!”
“粗鲁。”孙若与抱臂摆头,“所以人家不邀请你们呢。”
乐倾川嘁声摆手,“谁稀罕!”
“不就是个破邀请么!”少年装作满不在乎,“不邀也好!小爷我本就没打算要去!”
“是是,这样也好。省事嘛!”
孙若与笑起来,悠悠道:“反正你这朽木脑袋也不懂得好生拒绝,只会阴阳怪气,或者直接动粗……不管怎样,到头来都是要得罪人。”
“你说什么!?”
“没听清啊?那我再说一遍:反正你这朽木脑袋……”
眼看他俩相斗,大有越扯越远的势头,唐辞无奈叹气,及时拉回话题:
“奉天院自古掌管人间修事,我等家门又明令不掺政庭……定阐为乱已让世人寒心,厚渊却还敢冒险开放培养人才的书院,借机邀请仙家子弟入内修学!”
“也不知,此番会有多少胆大之徒应邀前往……”
唐辞严肃提醒孙若与:“我观厚渊野心不小,你若真被逼着去了,定要小心行事。无论如何,万不可助长他们生发不该有的贪念!”
孙若与轻轻点头,“我知晓轻重。再者——我不愿做的事,谁也逼不了。”
唐辞默了默,只当没听见他后边那句狂言。
“啧啧,‘我不愿做的事,谁也逼不了’。”
乐倾川模仿完,没忍住摇头,“我就说嘛,你这狗人,又能比我好到哪儿去呢?”
“对了。”
他捻起一只鸡腿,想到小川在信里提及的另一件事,边啃边道:“令老宗主身边的令止前辈,前日到了云旗。她让咱们春学宴结束以后别急着回老头那儿,先顺道去趟芳芷令璧。”
孙若与面露不解,“何事不能传信说,还特地让令止前辈带话?还偏去你云旗?”
“那谁知道?”乐倾川满不在意,“听说老宗主给令止前辈派了任务,顺路经过吧。”
“可是茶婆婆那儿,我目前还真不愿去……”
孙若与为难道:“上次我和令行姐切磋,不小心把她老人家的药园……糟蹋了一些。”
乐倾川有些意外:“那不是半年前的事?老宗主还没原谅你?”
孙若与摇摇头,“她老人家向来和善,倒是不在意,但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做贼心虚?”乐倾川觉得好笑。
“问心有愧!”
孙若与瞪了他一眼,“听说令行姐还因此事受了重罚,我却何事没有……这算怎么回事?”
“还‘这算怎么回事’。”
“算你是个外人呗!”
乐倾川将啃净的鸡骨头丢下,拍净手,笑道:“你家不是赔了令氏一大笔钱,还派人帮忙修缮了损毁的药园?即便这样,你仍旧觉得羞愧难当?那就亲自向老宗主讨与令行姐同样的罚受去!老人家心善不介怀,让你轻易揭过还不乐意?你这人……有时还真是别扭至极!”
唐辞点头重复,“别扭至极。”
“唐辞你怎么也……我就是觉得,”孙若与挠挠头,“让令行姐一个人受罚,不够义气。”
“义气?”
乐倾川简直听笑了。
他咬牙道:“上次你怂恿我对招,害我失误毁了老头新研的法阵,那时你看着我一个人受罚,可是笑得很开心——”
“还有上月,我们切磋时磕碎了老头的酒葫芦,我记得你张嘴就将过错都往我身上推!”
“本月初。”唐辞提醒,“他还遗落了你新改进的隔音玉令。”
“没错!”
乐倾川越说越气,扯出旧账:
“刚拜师那会儿,你不是没少得意自己最先入门,经常厚着脸皮向我摆谱?”
“七岁、八岁,一直被你烦着。”
“九岁诞辰,我养的小隼被你养的黄犬咬掉一嘴毛,你虽然道歉,后来却将隼毛做成了毽子,还充当为一份贺礼。”
“十岁清明,你发现唐辞祭奠时悄悄哭,与我一起想法安慰他,没想到阴差阳错惹恼了他。此后每年这天,你都净出馊主意!”
“十一岁冬季,你说找到个好地方,方便日常躲懒,结果把我和唐辞坑进了高阶秘境,两个多月都没能闯出来,最后还错过了新年……”
“义气?”乐倾川看着孙若与,“我求你讲义气!”
“哈哈…”孙若与讪笑,“那些都是失误,是失误……”
乐倾川愤愤:“休想狡辩!”
“那我闭嘴……”孙若与一拍大腿,“这下你知道沉默的好了吧?”
乐倾川:“……”
“原来如此——”
唐辞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少时清明我有哭过啊……原来你们都知道啊。”
乐倾川身体一凛,预感不妙,“等等唐辞,你听我解释……”
唐辞目光阴沉。
孙若与忽然忙起来,看来看去,就是不敢看唐辞,“不是我说漏嘴的啊,我也什么都没听见……什么清明?什么什么?不知道!我统统都不知道!”
“孙若与——”
乐倾川话语未尽,已见唐辞报复般往自己碟里夹满了辣菜。
少年人都蔫了。
“唐辞…”乐倾川还想求饶,“你知道的,我吃不了辣……”
“咦?是么?”唐辞哪里顾他,甚至将菜碟往他面前推得更近了些。
“你搞错了吧?我分明记得你向来是无辣不欢啊?”唐辞和善微笑,“乐倾川,既然喜欢,就多吃一点。”
“对啊对啊!”
孙若与怎会放过火上浇油的机会,见唐辞存心耍弄乐倾川,立刻又将席上辣菜各夹了一遍,垒到后者碟里。
少年目光纯良,语气诚挚道:
“咳、乐倾川,好师弟,从前是我做事不力,从现在起,我将拼尽全力对你讲义气——来!席上辣菜多,我手又伸得长,师弟你喜欢,我便给你夹!”
乐倾川简直气笑了,这狗人现在还想着占他辈分便宜。
少年刚想开口嘲回去,余光却瞥见唐辞正眼也不眨地微笑看着自己。
乐倾川:“?”
他想要逃避,然而未等起身,孙若与已将席上辣菜全都移到了他面前。
唐辞顿了顿,向孙若与微笑点头:“你比我贴心。”
孙若与摆手推辞:“哎呀谬赞谬赞,都是借唐辞你的光!”
两人相互奉承一番,一起看向乐倾川。
乐倾川:“……”
行,合伙欺负我。
迎着二人期待的目光,乐倾川心如死灰,绷紧一张俊脸,磨磨蹭蹭第一筷刚入口,面色就被呛得通红,活像那秋时霍氏园里繁叶如火的丹枫。
“水…快给我水……”
孙若与被其逗乐,笑得张狂,“哈哈哈真是奇了怪了,云旗人向来嗜辣,乐倾川却半点不沾。唐辞你看!他这脸色,活像你去岁收获的红柿!”
唐辞憋笑扫了一眼,不赞同道:“分明是我的柿子更红一些。”
“是、是……”孙若与捧腹大笑,“乐倾川这一看,就是那还没熟透的哈哈哈。”
乐倾川:“……”
少年此刻内心,绝比生柿子更加苦涩。
唐辞这边报复够了,递给乐倾川一盏清茶,同时交出一枚青色的隔音玉令。孙若与见此,笑容僵在脸上。
“去岁端阳,”唐辞道,“是孙若与将你的甜粽换成了辣粽。”
“咳咳…”乐倾川呛得直咳嗽,“什么?”
他猛然扭头看向孙若与,“此事当真?”
后者心虚挪眼,唐辞继续揭露:
“上月修行、上上月修行、上上上月修行……都是孙若与向师父出卖你于何时在何处偷懒。”
“还有,”唐辞点了点玉令,“你送回云旗的那枚玉令是仿品,这枚才是真的,是孙若与误将它们搞混了,但没有说。”
孙若与:“唐辞!?”
乐倾川咬牙:“还有吗?”
唐辞笑了笑,“当然。”
乐倾川:“你说。”
孙若与:“别说!”
唐辞倏地冷下脸:“等回到隐仙山,我定会将春学宴期间发生的一切,如实回禀师父!”
孙若与:“!!!”
乐倾川:“……”
“别啊唐辞,”孙若与扯住唐辞的袖子,“看在我们师出同门的份上……”
乐倾川接道:“再商量商量……”
唐辞闻言挑眉,疑惑道:“什么同门?什么什么?”
他摆摆手,“没商量。统统没商量。”
孙若与一惊,“这是……”
之前用来糊弄唐辞的话语,此刻化为惩罚,报复到了自己身上。
乐倾川笑瞪孙若与:“自作孽、不可活!”
孙若与拍拍乐倾川:“都有错,别想逃。”
乐倾川噎了噎,最后以心声向唐辞呐喊:
“唐辞,你…你不讲义气!”
“嗯。”唐辞淡淡回道,“孙若与是我师兄,我跟他学的。”
孙若与:“……”
这时候又承认我是你师兄了?
“再者,”唐辞笑含讽刺,“与你们,讲不了义气,得讲道理。”
“不然——”
少年最后轻飘飘落下一句:
“我心亦难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