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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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陆,厚渊王朝,曾涂山刑台。

时值定乾二十三年凛冬,斜风细雨。

监斩台下,面容年轻俊朗的僧人低着眉,神色镇定从容。

雨下大了。

刑台之上,风雨早已打湿僧人的褐色衣衫,一颗一颗往下坠着水珠。雨水甚至糊满他的脸,连带着模糊了他眼前的世界。

“罪僧定阐,跪——”

监斩太监的长音还没拉完,定阐已用冻得乌青的两手掀起前袍,利落干脆地跪在十八高阶之下。

见他如此识相,监斩太监本来高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继续用他那尖锐的嗓音,细细陈念着所跪之人的罪状。

僧人,本该端坐莲台。

定阐难得恍惚。

他从前只跪佛祖,然而此时身受凛冬风雨捶打,他低眉跪于雨泞,只为赎罪。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下杀手,但是恒水之乱,定阐杀人无数,罪孽深重!

——虽国难当头,杀生为护生,然,佛祖不会救他。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可,他终究有了偏向。谁能说,他所杀的那些人里,没有异邦心善血热的好儿郎呢?

定阐手上沾满的鲜血容不了他。

他的道尽了,该了了。

山下人们的求情声声入他耳,伴着那些痛彻心扉的哭喊,定阐轻轻阖目,热泪混进冰冷的雨水。

佛说十八层地狱。

今日一去,能否解脱?

“行刑——”

监斩官知道再拖不得。

刀起。

刀落。

年轻僧人的头颅摔入泥泞,脏污瞬间沾了大半张脸。

血泥相和,俊朗不复。

刑台之上,监刑官紧握的双拳甫一放松,上半身便疲软地撞上椅背。

他听见了——

风雨满河山,震耳离歌。

*

一月以后。

厚渊皇都,上京。

雪夜严寒。

苏望三抖落蓑衣上面沾染的白雪,走进常去的酒家,一眼看到两个弟弟,微笑了笑,搓着手坐下。

“大哥,你来了。”

苏巡笑着和他打完招呼,转头便向店家多要了一副碗筷和酒盏。

“大哥!路上冷吧?先喝一盏,暖暖身子!”

酒盏一来,三人中最小的苏敇立马满上热酒,然后神色恭敬地递给冷得发抖的苏望三。

“今年都里的风雪不饶人,冬天怕是难得熬咯!”小二给他们上完最后一壶热酒,看了眼窗外越来越大的雪势,有些感叹。

“谁说不是呢。”暖身的酒一入喉,苏望三总算好受一些,连带着说话都呼出绵绵热气,“这一路走过来可冻死我了!”

“小敇昨日收到家书,听说余杭前半月也下雪了。”

苏巡挥退小二,将一块隔音的玉牌放到桌上,见苏望三的杯子空了,便让苏敇又给他满上。

“那便不只是都里了,咱们余杭难得下雪,这次竟是比都里下得都早……风雪误人,只怕朝廷这次又有得忙了。”

苏望三再喝了半盏,拦下苏敇还想替他斟满酒盏的手。

苏敇笑了笑,放下酒坛,先招呼大哥吃菜,又随手拣了几颗炒花生丢进嘴里,咔嚓嚼着:“那运河的开凿岂不是又得搁置了?”

“哼,”苏望三摆摆手,“何止是运河,皇家新宫别庄的修建,甚至百姓的修屋置田,都得停下来咯——”

“大哥刚从东宫过来,莫不就是和太子殿下商量此事?”

苏望三扶着酒盏,向苏巡点了点头:“若这雪势不减,殿下前些日子在朝堂上提出要复启蒙山书院,就只是空谈了。”

苏巡闻言皱眉:“殿下当真要复启蒙山书院?”

见自家二哥都有所怀疑,苏敇便也大大咧咧地插了一嘴:“这事可没那么简单。”

青年语气好奇,“大哥,殿下他……莫不是心急立功吧?”

“这件事殿下是狠下心要做了。我们都劝不动。”

苏望三摇摇头,看着外边翻飞凌乱的白雪,叹了口气。

“恒水之乱闹得人心惶惶,天子一怒斩定阐,殿下还不能为其求情……近些天,受二皇子算计,东宫这边又相继折损了好几名大才,现如今比起二皇子,朝中助力的确弱了不少……殿下心急,倒也可以理解。”

“蒙山书院从前便是天下英才汇集修学之地,倘若真能复启,殿下作为此事的牵头人,其他好处暂且不提,新的幕僚志士必然能够收下不少。”苏巡继续道,“如此一来,东宫一脉的势力只增不减,也能补上缺憾。”

“只是…殿下若真的仅是想要复启书院便罢了,如何又向陛下提出……要邀请仙家子弟入蒙山学习?”

苏巡说着摇了摇头,“奉天院与七大尊门自古规矩森严,尤其恒水一事,更是让其动怒寒心……且不说仙家不屑沾染凡尘,我等凡夫俗子,实也不好攀附那山上势力呀……”

“大哥,你实话告诉我!”从来气质温和的青衫君子拧眉看向苏望三,“殿下他是不是想借仙家的力?若是,又为了何事?”

苏望三沉默不语。

“二哥说得对,我认为此事不成。”

苏敇瞥了眼苏巡凝重的神色,摇着头捏碎一颗花生,接着不以为意道:“如今时局复杂,且不说蒙山书院能否复启,这仙家的人,怎是能让我等随意支使的?如此胆大妄为,殿下便不怕那奉天院追究?不怕七大尊门动怒?如此不顾后果,既要又要,简直是痴心妄想……”

“小敇慎言!”

苏敇接收到苏巡警告的眼色,心中一乱。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苏望三瞬间垮下来的神色,悻悻地埋下头,不敢出声了。

苏巡有心打圆场。

他摇摇头:“小敇,你年纪虽是最小,但入都学习已近三载,还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么?”

“天子脚下,上京城内有多少双眼耳督着?!也就我和大哥纵容你仍是小孩心性!这还好是在我们面前,又有玉令挡着,但若你那番话被有心之人听去,便是十个我和你大哥,也赎不回你!”

虽是教训,他的语气中却不乏包容。

苏敇悔懊挠头,正想老实认错,却被苏望三抢先发了怒:

“臭小子空长岁数,不长脑子!明明再有半载不到便及冠了,积年累日堆出来的却不是学识,而是蠢劲!”

“我可警告你,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日后再这么口无遮拦,惹上什么祸事,你二哥管你,我可不管你!”

“大哥,”苏巡护犊子,“小敇也是无心失语,跟我们在一起,他哪里有什么防备……”

“阿巡你就惯着他吧!迟早他会被溺死在你的蜜罐温情里!”

苏望三又狠瞪了一眼苏敇,“我看你这臭小子是越活越回去了!既然你那张狗嘴里边吐不出象牙,那就安生点!给老子把你那张破嘴封严实咯!”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连这么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不知道你如今念的什么书,现下做事不细致,说话不过脑,活像张澄那个讨人厌的老莽夫……”

苏敇见二哥打圆场都不成,只能认命挨骂,耷着脑袋半点声音都不敢出。

苏巡笑着摇头,等苏望三撒够气了,才问他:“张统领又是何事惹着大哥了?”

苏敇闻言,虽然畏惧,却也忍不住将好奇打探的眼神瞟向自家大哥。

“还能怎么着?那个没文化的老匹夫,不就是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都称不上!臭不要脸的烂人一个!”

“我就奇怪了,那等成日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只知道乱嚼舌根、胡编闲话的混账,怎么还好好活着,没被别人千刀万剐了呢!?”

苏望三愤恨地咆哮。

苏巡和苏敇两人互看一眼,习以为常,皆充满同情地在心里为张澄祈求了一声平安。

事实上,张澄并未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恶事,甚至没有给同为太子办事的苏望三使绊子。

只是……方才众人聚集东宫议事时,他微提了几句对宁落的不满,没想到竟把苏望三惹恼了,以至于其现下气得捶胸顿足辱骂他,甚至诅咒他。

张澄冤呐!

那宁落本也不是太子一系,自己也没有说什么太过的坏话,只是微向太子抱怨了下他为人孤高,就居然被苏望三辱骂至此,诅咒至此。

他不冤谁冤?

方才,张澄的原话是:“那宁落回都以后声称陪妻,整日闭门不出,三番五次推拒殿下您的邀请,只怕是未将殿下与东宫放在眼里呐……”

没有贬低!没有诬陷!纯纯猜测而已!难道不行吗……

然而即便张澄以推测为借口,苏望三却肯定是不会顾及的——彼时暴怒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张澄这厮说了恩师的坏话!

宁落是谁呐?

厚渊大名鼎鼎的定远侯,当今天子信任与骄傲的第一将军!自己的恩师!

恩师武功盖世,战无不胜,威名远扬,生得俊逸,又具文才,岂是张澄这厮能够随意揣测的?

当然不行!不能!

苏望三越想,越觉得自己所做所言有理,甚至觉得自己还是骂得太轻,不够解恨——像张澄那样随意揣测诋毁恩师的烂人,就该狠狠骂他!

苏巡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哥哪里都好,就是这脾气,实在是过于暴躁了,尤其遇上宁侯的事,更是……

他瞧了瞧天色,收回玉令,劝道:“我看天色也晚了,这雪越下越大,竟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样子。大哥你明早还要上朝,雪路难行,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才好!”

转头又催促苏敇:“小敇也是,明日你还要上学,也要早点归寝。”

苏望三抬眼一看,时辰的确是不早了,小二都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他于是站起身,“那便改日再聚。”

“冬日严寒,阿巡你记得多加衣,注意身子,别又像上次那样患了风寒,还有……”

苏巡浅浅笑着,听见大哥唠叨一句,便微微点一点头。

待苏望三嘱咐完,轻拍过二弟的肩,只轻抬眼皮,朝苏敇冷哼一声,便先往门外走。

后者委屈,方失落地低下头,脑袋冷不防被一道不轻不重的力道按上。

“大哥?”

苏敇惊喜不已。

苏望三垂头看着他,“回去早些歇息,等你后日下学,我和阿巡一同去学院接你。”

“嗯!”苏敇猛猛点头。

一旁的苏巡眼里盛满笑意,就这么静静看着苏望三揉乱苏敇毛茸茸的脑袋。

雪没有停,三人站在门口又聊了会儿,便撑伞的撑伞,披蓑衣的披蓑衣,各自冒雪往归处赶了。

*

悠悠春来。

英陆,隐竹,停唐城。

人声鼎沸,花红柳绿,停唐一如往日繁华。

一对裹得严严实实的夫妇进了一家名为留人的客栈。

春风嚣,人也躁。

“哎哎,你俩听说了么?这云旗和降戟的那两位小仙君呐,昨日又大打出手啦!”

客栈内,最里桌围坐着三人,正讨论着近日新出的消息。

“什么?又打架了?这俩活祖宗!真是一刻都消停不得呐!”

“是呀是呀……老兄你知道内情?赶快说说是怎么个事!”

“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抛出八卦的黑衣男子见有了听众,便得意洋洋地把最新出炉的趣闻吐露出来:“这孙、乐两位少主素来喜欢‘切磋’,二位也是知道的——”

“——这不!昨日霍氏在金容仙居大办春学宴,英陆各仙门世家的公子小姐、杰出修士受邀赴宴,好不热闹!”

“嗐,本来只是一场仙家英才结交认识的春日宴席,也没啥好看头。”黑衣男子摆摆手,先叹了一口气,转而眼放精光,故弄玄虚道,“可你们猜怎么着?”

“嘿!那可了不得!这金容的较量场还未开呢,那初见宴上,乐倾川不知道说了什么,激怒了孙若与,二人愣是在众人面前大打出手啦!”

黑衣男子越说越激动,一只脚自然而然地踏上长凳,扫了眼好奇的两人,大声道:“听我那在春学宴上当值的表哥说,他俩打得甚是激烈,扔凳破窗的,差点儿把霍氏集芳厅的大堂都给拆啦!!!”

“嚯——”

“这俩活祖宗……”

男子神情激昂地说完,听着身边两个听众的感叹,提起酒盏豪饮一口,余光忽而留意到旁桌神秘的两人。

“那后来呢?”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

黑衣男子收回注意力,继续道:“嚯!要不他们是仙门子弟呢!那架势!也是两人暴起,事出突然嘛,所以一众仙门子弟傻眼的傻眼,看热闹的看热闹,加之七大尊门本就交好,霍氏小厮们也不敢得罪孙、乐两位活祖宗,所以一开始,压根没人劝阻……”

说及此,他拍了拍胸膛,神情得意道:“最后,还是多亏了咱们隐竹的小唐少主——有他中间调停,才没让那俩活祖宗把整个霍氏居址都给拆咯!”

听到这里,坐在三人邻桌的夫妇俱是一愣。

而其余两人听见唐辞的名号,竟都笑着抚掌开赞:

“还是咱们小唐少主最识大体啊!”

“对啊对啊,世间仙门林列,而观势最盛的七大尊门子弟,若论品格礼仪、为人处世,咱们小唐少主排第二,绝对没人能排第一!”

挑起话头的黑衣男子听了点点头,显然也是极为认同。

“要我说啊,这英陆三少君,就数咱们小唐少主最为稳重!同样是年少承位,这孙、乐二人…也太不知轻重了……”

“可不是嘛!同是位列七大尊门的大仙家,降戟孙轩、云旗乐氏分别出了这俩活祖宗,可真是造孽哟——”

“谁说不是呢!现下还是日子平和,若是哪日战事再起……”黑衣男子叹了口气,“只求他们能够撑得起大梁吧!”

邻桌的夫妇对视一眼,一同起身,来到三人面前。

“那请问这位兄台,霍氏春学宴现下结束了吗?”

见那黑衣男子有些怀疑的模样,对方语气态度更加诚恳:

“对不住,打扰三位谈话。鄙人姓贾,是个散修。今日携妻路过停唐城,是欲往金容霍址拜访故人。方才听兄台提及春学宴,我夫妻二人便也想顺路看个热闹,长长见识……不知兄台可否言细?”

贾夫人等待夫君说完,当即代他向三人行了个抱拳礼。这边三位见了即回了礼。

“二位多礼。”黑衣男子回答,“照我那当值的表哥所说,昨儿个办的是主宴,各仙家子弟还要留居五日,相互切磋学习。二位既是修士,若是此刻动身前往金容,肯定是来得及的。再者昨日孙、乐二人大打出手,听说破坏极大,指不定还要再耽上一两日……”

黑衣男子注意到,在他话音未落之时,贾夫人便悄悄地扯了扯身旁夫君的袖角。

果不其然,三人随后便听到贾修士向他们道别的话语:

“多谢兄台相告!时不待我,贾某这便携妻赶往金容了,咱们有缘再会!”

黑衣男子点点头,两方又各自行礼,这便别过。

三人看着贾氏夫妇走出客栈才重新坐下。

“裹得这么严实,看着很不好惹的样子,没想到却意外地温和有礼呢……果然人不可貌相。”

“是啊,他们突然过来搭话,把我吓了一跳。”

“修士啊……”

“真羡慕这些修士啊!霍氏举办的春学宴,我也想去看看……”

“得了吧,金容距离咱隐竹这么远,待你赶到,人家说不定都开始举办秋学宴了!”

“我还能不知道情况?不就过过嘴瘾么?唉,我怎么就是个凡夫俗子呢……”

黑衣男子静默听着两人的话,刚抿了一口酒,想起那位贾修士并不行抱拳礼,又记起他空荡荡的右手衣袖,喃喃出声道:

“是条断臂啊……”

“原来…修士也并不好当嘛……”

*

金容,霍氏仙居。

霍氏戒堂内,打坐的唐辞睁开眼。

——跪在修仙老祖平京仙金塑下的两个少年,一个摇摇晃晃打着盹,另一个无聊吹着香火。

两人在被关入戒堂之前就封去灵力,此刻失败了不知多少次的孙若与努力控制,撅着嘴巴一吹,终于将烟灰扬到困得歪扭的乐倾川面前,呛得其打了一喷嚏,乐得直笑。

唐辞觉得没眼看,遂移开视线。

乐倾川悠悠醒转,烟灰揉了一鼻子。孙若与瞥见,只能抱腹忍笑。

“你发什么颠……阿嚏!”

乐倾川嫌弃地剜了孙若与一眼,低头一看手,灰都揉匀了。

“哈哈哈——”

孙若与再忍不住,弓身指着乐倾川的花脸,赞道:“脸儿真白净!”

乐倾川一瞬发怒,猛地起身,又因跪久了,腿早麻了,重新跌回蒲团上。

孙若与放声大笑,余光忽而瞥见乐倾川握拳袭来,一侧头躲过攻击,又拦住他上半身,两人扭打起来。

唐辞忍下太阳穴的躁动,冷声提醒:“再闹下去,我就喊人给你们上捆术了。”

他指了指房梁,“既然跪不住,那吊着思过怎么样?”

乐倾川当即撤回原位,“别啊唐辞……”

孙若与也跪得端正,“不劳霍家人费心。”

唐辞冷笑一声,“我的灵力没被封,麻烦我也行。”

“别别别,算了唐辞,算了。你上次探秘境受的伤还没养好,哪儿能麻烦你……”

孙若与摆摆手,保证道:“我不闹乐倾川了。再不闹了!真的!”

乐倾川也跟着道:“是啊唐辞,你继续打坐养伤,我帮你看着孙若与,他要是再烦我,我就喊外边人给他上捆术,让他吊着思过!”

孙若与:“……”

唐辞叹了口气,“临行前师父怎么说的?‘此行重在丰富阅历,结交新友。既出自我之境,君礼为先;既处他人之地,非礼勿动……’,然而我们刚到金容不满一日,你俩已差点将霍氏主厅夷平!若是让师父知道……”

乐倾川嘴快:“怕老头做甚!”

孙若与点头:“知道也无碍。”

唐辞:“……”

少年忍了忍,感觉穴窍热血即将迸出。

孙若与瞥见唐辞已沉下脸,有些担心他会气急了不管不顾,直接祭出佩剑大闹戒堂,于是假咳两声道:“…我听说江华有个酒镇,咱们回去时正好路过,届时可停步到镇里,给老头买几壶好酒带回去。”

乐倾川点点头,“我上次在秘境淘得的灵器都出手了,赚来的钱还剩下不少……买酒的钱我和孙若与出,唐辞你帮忙捎回去便可。”

唐辞挑眉,“你俩不回隐仙山?”

两人立即点头。

孙若与骗:“我降戟有点急事。”

乐倾川编:“云旗那边催我回去。”

唐辞露出恍然的样子,“原来如此……”

想开溜?那就更不可能让你俩脱身了!

唐辞指腹轻点桌面,笑道:“酒,你们得自己买;错,你们也得自己认。想躲师父的责罚?没门。”

孙若与先一愣,随后赔笑说:“唐辞你误会了,我和乐倾川不是要躲。此番我的确冲动,和乐倾川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大打出手更是不对,师父责罚是应该的,只是……”

唐辞看他编不下去了,替其道:“只是你降戟真有急事?”

孙若与心虚:“…对。”

唐辞看向乐倾川:“云旗也真催你回去?”

乐倾川挪开视线,“嗯。”

唐辞深吸口气,气笑了。

降戟真有急事,你孙若与早就不在戒堂了!

云旗真催少主,你乐倾川逃还来不及,又怎会回去?

唐辞心说这俩闯祸精!大话倒是说得震天响,假话却编也编不真!

“都怪你!”

眼看唐辞没有半分心软,乐倾川语气懊恼,“出的什么瞎主意!我就说唐辞不会相信!”

孙若与板起脸:“你英明?那你倒是想想办法啊!事实都在面前摆着,咱们怎么才能瞒过唐辞?”

乐倾川闻言微微一顿,甩袖道:“没办法了!我看唐辞是铁了心要押你我回山受罚了。”

“这不就对了。”孙若与由跪改盘坐,将蒲团往前蹭了蹭,探着上半身擦起平京仙金塑,“我与你打前就说明白了:第一,这是在霍氏的地盘,咱要动手也只凭拳脚武技,不能使用灵力法术;第二,这是在霍氏的地盘,咱真动手就准备好赔个大的,事后必免不了唐辞责怪、老头责罚。”

孙若与说的,乐倾川都明白。

金容霍氏作为七大尊门里边最有财的仙家,址上每一物都是用钱堆出来的,他俩若是用灵力斗个痛快,老头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了账。本来想着就以拳脚过个几招,没想到斗志一上头,两人扔椅砸窗、翻梁击柱的,唐辞光站着,也不劝劝……

乐倾川心里一哆嗦,猛然看向唐辞。

孙若与叹了口气,“想明白了?”

乐倾川惊讶不已,“唐、唐辞他……”

孙若与点点头,“他就是故意的。”

“换作以往,我们还没对上一招,唐辞就已经强行插断,拦下我们了。但昨儿个……”孙若与耸肩无奈,“他分明是看了好一会儿戏,见真拖不下去了,这才出手拦断。”

“不是……为什么啊?”

乐倾川听完,疑惑质问唐辞。

后者唯笑不语。

孙若与想了想,惊道:“难不成唐辞你……还记着二月廿八的事?”

“二月廿八?”乐倾川没有头绪,“什么事?”

“就前年山下来福村迎春,举办过一次排花会。”孙若与提醒道,“后来我俩不是参照着那个,与飞仙阁合力弄了个仙姿榜?”

“噢——我想起来了。那时唐辞入家族秘境闭关修行,不在身边,你我跑上跑下,筹备了一月多呢!等到廿八放榜那日,我记得……”

乐倾川猛然止句。

孙若与不敢吭声,只能暗暗与乐倾川交换眼神,严肃点头——没错,唐辞就是榜一。

来福村的排花会是每户村民拿出家里养得最好的花参加评选,最后决出五种优花,奉为花神,建庙、受香火。

而飞仙阁的仙姿榜,则由修士自愿录名参加选拔,一评容貌姿色,二评修行才能,选出两评皆上乘者共百位,颁榜赞誉。

彼时唐辞刚出家族秘境,仙姿榜的筹备也入尾声。孙若与和乐倾川到隐竹贺他出关,顺路散发录名单子招修士参选,没想到阴差阳错——唐辞刚出关,有所长进,欲试身手,以为这新榜能比擂台,便答应录名。而孙、乐二人本就看热闹不嫌事大,于是将错就错……

唐辞看向孙若与和乐倾川,二人脸上挂笑,诚心诚意。

乐倾川见孙若与不作声,忐忑问:“唐辞,你仍对那事耿耿于怀?”

“二月廿八……”唐辞喃喃,否道,“过去的事,我怎会记怀?

可直至现在,隐竹的百姓见到他,还是愿意贺他仙姿惊世,高居榜一。

就连昨日,亦有不少子弟悄悄惊叹——“啊,这位就是英陆仙姿魁首!”

一字一句……

唐辞掩袖捏紧生辰玉,想想便羞愤欲死。

乐倾川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劝慰道:“唐辞你放心,虽然那仙姿榜是我和孙若与筹划的,但评选排榜都是飞仙阁论断而得,绝无可能倚亲依势造假!所以你这榜首,真心一点水分也无!”

唐辞:“……”

孙若与:“。”

乐倾川看向沉默擦拭金塑的孙若与,“你怎么不说话?我刚说的对吧?哎,轻点儿——平老前辈的靴面都要被你磨光了。”

“乐、倾、川。”

孙若与终于忍不住了,咬牙回头:“你我虽然共创榜,危难临头各自飞。”

“对什么对!你别连、累、我。”

乐倾川眼角微跳,看向唐辞,一声“等等”还没脱口,突然被冰冷的水流冲了一头。

另一边注意到唐辞手上动作的孙若与,正想躲入案底,也猛地被冷水涮了一脸。

“唐辞!你这是干什么?”

两个水淋淋的人儿无声对望,乐倾川先抹了把脸,无法接受。

孙若与沉下脸瞪他,“都怪你多嘴。”

“什么?”乐倾川狠狠瞪回去,“谁让你不吭声!”

“哈?方才那状况,沉默才是最佳选择!你懂什么?”

“不懂的人是你!老天既让我等生了张嘴,遇事不狡辩,沉默有何用!”

两人争上了头,唐辞劝都懒得劝。

“沉默怎无用?狡辩才出错!唐辞脸皮薄,方才咱只要咬死不承认,他也不好意思再开口!”

“那又如何?他脸皮薄却记仇,今日你我默声不认,来日他再坑你我,都难究缘故!”

唐辞本来松印,闻言又甩出一个水诀,先浇乐倾川,再浇孙若与。

乐倾川被水流拍懵了,孙若与想到他上一句,愤愤抹了把脸,回应道:

“这有何难?”

“他记仇。”

唐辞:“……”

少年冷漠祭出佩剑。

这俩家伙一言难尽,与其放任他们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胡作非为、自相残杀,倒不如让我来替天行道吧!

“得。”孙若与利落举起双手,“我认错认罚,唐辞你别置气了。”

乐倾川也道:“我错了,唐辞。”

唐辞目不斜视,“回去让飞仙阁把榜给撤了。”

孙若与答是,乐倾川应好。

唐辞点头,收剑倒茶。

他并不抬头看孙、乐两个**的水人,问道:“我为什么只用水诀对付你们呢?”

乐倾川摇摇头。

孙若与预感不妙。

果不其然——

“你们不记得么?”

“师父教过的。”

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

“水诀清明,只浇蠢货。”

孙若与:“……”

乐倾川:“……”

好咧,两个“蠢货”这下无话可说了,也能安安静静受罚了。

唐辞擦净手,满意一笑。

他重新打坐。

唉,看来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啊……虽然替天行道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回回来,便只剩下熟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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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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