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江临医院医务科的陈主任,出现在律所。
因为没有提前预约,他到达的时候,许栖正在开会。好在陈主任也不急,他坐在会客的等候区,和律所的实习生王若婉,话着家常。
“若婉,好久没见到你了,最近怎么样啊?上回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毕业呢。”陈主任语气亲切而熟稔,“你们年轻人真了不起,实习的地方都这么厉害。”
王若婉语气俏皮:“陈叔过奖了,我挺好的。不过我也只是普通实习生,还得向所里的各位前辈学习才行,我还差得很呢。”
陈主任笑着点头:“你谦虚了,你父亲是法学界的大拿,你能差到哪里去?不过你们所是厉害,尤其是许律师,她也是你父亲的高徒吧?上回那个医疗官司,她可是让我吃尽了苦头!”
陈明至今回忆起来,面上仍然有些戚戚。
许栖开完会,从楼梯转角走来时,正好听见两人的交谈。
她步伐不疾不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自然地落在陈明身上,语气得体又不失亲近:“陈主任,没想到是您亲自过来,有失远迎。”
庭审期间,作为原告律师,她对被告方的医院代表陈明始终保持疏离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冷淡。但那是立场所致,现在官司已落下帷幕,双方之间也没必要,再维持那层冷漠的隔阂。
陈明闻言,立刻露出笑容,主动向她伸出手:“许律师,好久不见。这次过来,正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想和您详细谈谈。”
医疗纠纷案已经结束,医务科陈明却仍然相当客气,这让许栖有些意外。
医疗系统的人,姿态一般都是很高的。不像他们律师,当惯了乙方,总是卑躬屈膝。
“请这边坐吧。”许栖抬手示意,两人一起往会议室走去。她顺势问道:“医院这段时间情况如何?需要我们律所,协助什么具体事务吗?”
陈主任一边走一边答:“这次来,是专门为您而来,还是法律顾问的事情。我们之前的法律顾问最近合同到期,现在医院一致同意,邀请您担任我们新的法律顾问。”
许栖脚步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以她的职业敏感,自然清楚这个职位的分量。市医院的法律顾问,不仅能给她的履历加分,也能进一步拓展行业资源和人脉。
但让她犹豫的,是这个合作背后,微妙的个人因素——推荐她做法律顾问的人,是沈栎。
陈主任自然察觉到她的迟疑,语气更加真诚:“说实话,许律师,这次是沈主任特意向蒋院长提议的。他觉得您专业能力强,不仅能解决眼下的法律事务,还能帮助医院完善制度。而医院的领导班子经过讨论后,也都一致认同他的推荐。”
陈主任感慨道:“许律师,这回的医疗官司,你可是给我们江临医院,好好的上了一课啊。”
许栖微微一笑,态度恰到好处地谦逊:“时代转型,各项法律制度的升级改革也在加快,医院管理涉及诸多层面,有些错漏在所难免,我也只是按章办事。”
她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却坚定:“不过,还是要感谢医院的信任。但我这边的工作安排确实比较紧凑,可能不太合适。”
陈明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推辞,笑着摆摆手,语气诚恳地打断她的话:“许律师,我知道您平时很忙,但这份工作,我们是真的希望由您来担任。您先别急着拒绝,不如先听听我们的计划和安排,再做决定?”
许栖没有立即表态,只是微微一顿,随后推开会议室的门,做出请的手势:“陈主任,里面请。”
两人刚坐下,会议室外便传来一阵皮鞋的踏踏声响,随后,一道声音以他一贯夸张的腔调打破宁静。
“哎呀呀,什么风把陈主任给吹来了?可稀客得很呢!”
袁览端着咖啡,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身修身亮色西装,胸口别着一枚精致胸针,眼尾上挑,打量着室内两人。
“原来是许律师接待贵客啊,我还以为你今天又躲在办公室,忙什么神神秘秘的‘大案子’呢!”
他说着,直接倚靠到会议室的桌延上,笑眯眯地盯着许栖和陈明,语气轻飘飘的,“陈主任这回不会是又要委托医疗案子吧?许律师最近风头可正劲,咱们所里都快变她的专场了。”
陈明抬头,视线在许栖和袁览指间打量。
随即他身子靠后,摆出了医务科主任的架子,以一副体制内领导人的口吻,拿腔拿调地含笑回道:“小袁律师局限了,这回可不仅仅是医疗案子,是我们医院想找许律师谈顾问合作。”
他本就是年长的中年人,端起领导架子来,派头十足。
‘小袁律师’几个字,刺痛了袁览的心。
他那张原本带笑的脸顿时一僵,旋即强撑出一副惊讶:“哦?是吗?原来是法律顾问……这种合作,一般不是我们高主任亲自洽谈的吗?”
正说着,高冠英主任果然从走廊那头走来,身后还跟着合伙人周平与张萍。见会议室有人,他脚步一顿,笑着走近:“哎哟,陈主任亲自上门,太客气了。是谈合作的事?”
“是啊。”陈明笑着起身握手,“今天特地来找许律师,我们医院领导班子一致希望,由她担任新一任法律顾问。
“这是大好事啊!”高冠英目光落在许栖身上,笑容满面,“许律师,这可是份重量级合作。医院的信任,不是轻易给的。”
袁览站在一旁,笑意已经凝住。他眨了眨眼,插话道:“哎呀许律,恭喜你啊。这么重要的项目都能轮到你,看来咱们律所,是越来越器重你了。”
“哪里哪里,”周平笑着接过话头,语气颇为轻快,“人家小许有真本事。打赢了官司,医院才点名要人,哪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他说着,似笑非笑地扫了袁览一眼,“你啊袁览,平时别老跟我们几个老头子泡茶聊天,关键时候也得学学人家小许,多拓展点外部资源。”
这番话说得看似轻松,实则分寸拿捏极巧,不咸不淡之间,让袁览和许栖都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意味,褒谁贬谁,一时竟也听不太明白。
另一位合伙人张萍顺势笑道:“许栖,你年轻有冲劲。这样的机会落在你手里,再合适不过。更何况,医院法务需求大,和他们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对你个人和律所来说,都是双赢的选择。”
袁览脸色更难看了几分,笑容早已挂不住。
面对这一轮轮“鼓励”,许栖神情克制,抿了抿唇,谦逊点头,却压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她的确清楚,担任江临市医院的法律顾问,对她的职业生涯存在多么大的助益。不谈其他,就说对她眼前的合伙人竞选,也是加分的。
但她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栎”这个名字,实在难以轻松做下决定。
总觉得接下这份工作,就越发和沈栎分不清楚了。
医务科的陈主任,看出了她的犹豫。
他适时接过话头,语气更加真诚:“许律师,我知道您可能觉得,医院的法务工作会比较琐碎。但这次我们是专门,为您量身定制了合作方案。并且除了优厚的待遇外,我们还会为您的团队在医院,设立专属的办公室,完全尊重您的法律专业意见。这可不是随便的职务安排,是几位院长一致同意并期待的。”
说话间,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装帧精致的文件,递到她面前:“这是具体合作方案。”
“来之前,几位院长特意让我转告您,他们非常希望,能有机会和您当面探讨医院的法务建设大计。如果你愿意,明天就能安排见面。”
律所主任高冠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顺势说道:“许栖,这样的合作,不仅是对你的肯定,也是咱们律所整体专业实力的展示。市医院是重点单位,这个项目,你务必接下。”
几位合伙人纷纷附和,张萍更是笑道:“别犹豫了,小许,要是换作我,早就一口应下了。你年轻,正该多扛点事。”
许栖笑了笑,表面上轻松应对:“谢谢主任和各位前辈的信任。我会认真研究医院的需求,尽快给陈主任答复。”
话虽如此,她的心底已经答应了下来。
公是公,私是私。
她倒也不会,在机会来临时,硬要把机会往外推走。
陈主任见状,微微松了口气,语气温和:“那我就不打扰诸位太久了,希望许律师能尽快考虑,我们医院上下,都对您充满期待。”
许栖点头:“好,一定。”
陈明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
那盒子不大,外层包着深色绒面,缎带打成优雅的蝴蝶结,盒盖上是低调奢华的烫金字母,一看就是某顶级品牌的定制款。
这样小巧的包装,通常不会装着什么普通的礼品,而是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名贵腕表,或者其他昂贵的私人定制物品。
众目睽睽之下,陈明双手奉上,将礼盒递到许栖面前,意味深长地道:“对了,这是沈主任让我带给你的。他知道我今天来你们律所,一大早就等在我的办公室,特意拜托我转交,说是他的一点心意。”
许栖:“……”
会议室里顿时陷入短暂的静默。
几个律所合伙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不约而同地看向许栖,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八卦意味。而袁览,更是露出恍然大悟的懊恼表情。
许栖想到今晨,那束被她扔到垃圾桶的玫瑰。
她目光微顿,又看向陈明。
这位四十出头的医务科主任,此刻正一脸和气地笑着,双手奉礼,姿态竟莫名带着几分,婚介所热情销售员的味道。
再看看周围那一圈围观的合伙人,个个眼巴巴地望着她,一副“快点拆礼物,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吧!”的架势。
许栖淡定地接过礼盒,语气平静:“谢谢陈主任,也谢谢沈主任的好意。”
然后——随手把礼盒放在桌上,没有半点要打开看的意思。
陈明:“……”
合伙人们:“……”
这也太沉得住气了吧?!
袁览忍不住冷嘲:“怎么?难不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礼物,不方便让我们瞧瞧?”
高冠英扫了他一眼,开口道:“这是许par的**,她不想当着我们的面拆,就算了。”
“许Par”这个词一出,会议室里顿时静了几分。
袁览的眼神猛地一紧。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许栖一眼,面色平静,眼底却像是覆上一层阴霾。
严格来讲,这个称呼没有错。
许栖和袁览,都是律所的授薪合伙人,他俩都当得上一句“许Par”和“袁Par”。
但大家都知道,所谓的授薪合伙人,不过是高级打工仔。在君和潜规则里,“Par”这个称呼,历来只用于真正的权益合伙人。
权益合伙人圈层固化,已经多年未添新人。而今年,君和律所终于又开放了一个,权益合伙人的晋升名额。
袁览与许栖,就是风头最劲、呼声最高的两人。
两人私下各有支持者,也各自拉拢了不少票数。但在主任这里,鉴于他俩业绩相当,主任对他俩,始终都是一碗水端平的。
可如今,主任当着众人面,称许栖为“许Par”。
袁览脸色难看的很,唇角却依旧挂着那抹不咸不淡的笑:“原来这礼物分量这么重,我倒是冒犯了。”
江临医院的陈明主任,对律所里的弯弯绕绕不清楚,他见众人神色微妙,干脆咳嗽了一声,直接起身告辞:“那我就不打扰诸位了,许律师,合作的事还请尽快考虑。”
几人客套地起身,将他送到电梯口,给足了陈明尊重与面子。
陈明离开后,律所主任高冠英率先开口。
“许Par,好好考虑考虑吧。”他朝许栖手里的礼盒,努了努嘴:“你年纪也不小了,这可是个挺好的机会。”
“主任,”许栖微微皱眉,半真半假地抗议,“您刚刚才夸我年轻呢。”
“跟我们这些有家有业的老骨头比,你当然年轻。但嘛——”高冠英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事,确实也可以开始考虑了。”
周平也笑:“小许,你看看,这沈主任,礼物都送到律所来了,你要是再不回应点什么,可就太不解风情了吧?”
“呸,你才是老骨头!我还不到五十!”合伙人张萍啐了高冠英一口,随即打趣道:“许Par,老高说得没错,可以考虑起来了。咱们女律师啊,找对象难哦。之前驰远的陈公子,我瞧着,你好像不太乐意搭理他似的,那这个沈主任,如何啊?听说是个青年才俊,而且听说你们还是老同学?”
合伙人周平笑:“是呢小许,老同学见面,有没有擦出点火花?”
高冠英乐极了:“要是没火花,礼物能送到咱们律所来?连医务科陈明,都沦为他的跑腿小厮!”
周平和张萍两人,顿时大笑起来,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许栖脸皮微红:“张Par、周Par,还有高主任,你们就别取笑我了。”
“好好好,不笑你了。”高冠英摆摆手,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又故意朝旁边两人一指,“都怪你们,把我们许Par逗得脸红了。”
“还不是你先开的头。”张萍乐得眼角皱起,毫不客气地揭短。
袁览脸色难看。
高冠英耸耸肩,正色道:“好了,不闹了。许栖,市医院法律顾问的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个人建议是——接。”
许栖终于恢复冷静,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主任。”
几人又聊了一段,各自分开。
许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低头看着那份合作方案,情绪复杂难明。
沉默良久,许栖抬眸,凝视着桌上的礼盒,指尖轻轻摩挲着缎带,最终还是伸手将它拉了过来。盒子不大,小巧而精致,浅金色的包装透着低调的奢华感。她抿了抿唇,动作缓慢地解开缎带,打开盒盖。
一串手链静静地躺在其中。
许栖怔住了。手链的设计简单,细细的铂金链身上,镶嵌着几颗小巧的祖母绿宝石,每一颗都在灯光下透着清冷的光泽。无论从款式还是价值来看,这都不是随意挑选的礼物。
她的视线停留在手链的吊坠上,那是一片小小的银杏叶,形状别致,工艺精细得让人移不开眼。
银杏叶?
许栖微微一愣,回忆忽然浮现。高中三年,她和沈栎每天都一起,在学校操场的银杏树下晨读。
竞赛班的晨读一向安排在操场,据说清晨的空气能促进大脑供氧,有助于提升记忆。那时的他们习惯围在操场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一边朗读晦涩的公式与文段,一边偷偷捡起散落的银杏叶,藏进书页里做成标本。
后来,银杏叶成为班里某种独特的信物。有人在笔记本里夹上一片枯黄的叶子,递给心仪的人。也有人在考前默不作声地,放一片在同桌的课桌角,像是一种无声的鼓励。
沈栎如今送她这条手链,意图不言而喻。
他在勾起她的回忆。
他也成功做到了。
许栖抬手触碰那片银杏叶,冰凉的触感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盒子底下压着一张小卡片,她犹豫片刻,还是将它抽了出来。
卡片上是熟悉的笔迹,字迹清隽有力:“十年行医天涯远,一念心中始终牵。银杏盛时人未至,只恐相思梦里寒。”
许栖指腹摩挲着纸面,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些年,他们明明早已走上各自截然不同的轨迹,可一片银杏叶,依旧能让她想起那些被时光包裹的旧事。
她将卡片和手链重新放回礼盒,盖上盖子,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想要平复纷乱的心绪。
她翻了翻手机,忽然看到沈栎新发了一条朋友圈。
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张照片。是他科室窗外的银杏树,叶片墨绿的边缘已泛起金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背景是澄澈如洗的湛蓝天空。
配文只有三个字。
“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