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钰嫌他是个没有气概的软骨头,一眼也不愿多看,自去那对老夫妇家中牵马。临行前,又悄悄地留下些银两作酬谢,嘱咐他们早离是非之地,去寻儿女团聚。
秦画给刘叶夫妻写了一副治伤的药方,燕锦也给了银钱,一样嘱咐他们搬去别处生活。
夫妻两个谁也没动,只是冷眼看着:“你们当真要和断潮帮做生意?”
秦画低声道:“不瞒哥嫂,没有生意做,只因其他事情不得不上山。”
燕锦问道:“听两位言语,莫非知道断潮帮的内情?”
刘长庆面色稍有缓和:“我看你们不像坏人,实言相告也无妨。我们不曾去过霸下岩,却一直跟着断潮帮讨生活。他们从前的确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然而自五年前治水失败之后,从上到下就莫名地变了。”
叶二娘又叮嘱道:“小妹子,你们几人虽是好武艺,到了山寨中也要小心。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们人多,一旦加害,不好脱身。”
红白点头:“多些哥嫂指点,我们自会小心。”
说话间,四个头目已指挥着断潮帮众备好了车马,热情恭敬地请五人同行。
村民们始终只在远处瞧着,指向五人的目光满是戒备与探究,仿佛看门狗瞧见家里来了新客。议论声却是不停,既混乱又刺耳,一如毒蚊果蝇结伴飞舞。
转眼,人马飞奔出了村庄,渐渐走上开阔大路。
飞天熊嘴上不说,心里盘算:“直娘贼,方才想的不对!她们若是来寻仇的,杀了帮主之后,岂能放过我?若是做生意的,那十万两黄金多半只会被大头领们私吞,连一分也落不到我们兄弟手里!”
想了半晌,眼角余光悄悄觑着秦画:“这位宗主年轻,又是个女的,定然好骗。莫不如说两句好话,讨得她欢心,再与她手下人混个熟络。以后杀人时留我一命,分钱时多给我一份,还有什么好怕的?”
拿定主意,立刻使出绿林汉子的气势手段来,对着秦画一抱拳:“小弟一见宗主容颜,便知宗主乃是不凡之人!听说人肉吃得多了,眼睛就会变红,宗主不但红眼,连头发也已发白,定然没少杀过人!”
他怕自己说话单薄,又回头呼喝道:“你们说是不是?”
那几个小头目与帮众们便都叫喊起来:“对极了!宗主杀得多,吃得多,是真正巾帼英雄!”
秦画稳坐惊蛰背上,懒懒地靠在燕锦怀里,蹙眉冷淡道:“诸位好汉误会了,人肉太寡,我向来不爱吃。”
她忽将目光一转,血瞳里泛起诡异的红,带着些相肥瘦的意味打量飞天熊:“但是吃人肉的人,我吃着却有些滋味。”
飞天熊被她盯得浑身一个哆嗦,险些滚下马去,两排牙齿紧紧咬住,再不敢开口。
不多时,走进一片密林,帮众们勒住马,四下望了望,见远近无人,拨转马头奔向西北。
方钰叫道:“哎!你们的寨子不是在东北么?如何又往西去!”
剥鳞蛇答道:“英雄有所不知,寨子搬去东北只是迷惑外人之语,其实还在西北的高地上。只是原来设在霸下岩碑峰之下,现在挪到碑峰顶上去了。”
方钰不解:“为何作此隐瞒之举?”
四个头目俱都叹气:“此事我们也不知晓,帮中大事向来不与我们说的。”
方钰便不再问,回头看看同伴,各自思索。
飞天熊邀功心切,走的全是近路,行过大半个时辰,已能听见滔天水声。出了山林,纵马跃上一座小丘,视野百倍开阔,远近一览无余,恰将那万仞不转之山、千年不休之水尽收眼底。但见:
霸下神骨遗丘,丰碑外、万壑争流。千古沧桑岩甲透。层云断,峰峦斗,日月囚。
巨浪排山无垢,激荡处、涛怒如吼。倾川龙胆蔑王侯。英雄逝,身可陨、心不秋。
五人立马遥望,见龙胆河漫漫无边,吞没天际,霸下岩藤萝丛生,烟雾弥漫,不禁生出愁渡之心。飞天熊却不为难,领着众人在密林间穿穿绕绕,约过一炷香,到了龙胆河畔水流平缓之处,随即从兽皮袋中取出一支响箭。
这种响箭乃是断潮帮特制,轻薄如芦苇,柔韧如篁竹。箭头开孔,气流可通,箭杆中空,填着硫磺硝石粉,箭尾上连着一条打火线,用力拽开后,箭杆即可燃火。贴着河面放出,箭如梭镖般破水而行,因速度快,箭头处发出锐利而独特的哨响声,竟不淹没于波涛。
响箭越行越远,眨眼无影无踪。少顷,一只小渔船从大礁石后漂出来,船上有三个渔夫模样的青年男子,慢慢地把船向这边摇。
尚未靠近河岸,船桨就已停住,一个渔夫站起来高声问道:“客爷,摆渡还是买鱼?”
飞天熊双手拢着声音:“摆渡,摆渡!”
秦画不解,拽拽燕锦的衣袖,燕锦便低声解释道:“这是绿林中的暗语,摆渡是接引上山,买鱼就是取人性命。”
小船到了岸边,渔夫见秦画五人骑着好马,身上还带着兵器,立时就有戒备之色,又问飞天熊道:“客爷,你带的人不少哇!船上有刀削面和混沌,煮来吃么?”
飞天熊一心惦记着升座分金的事,只是嫌他啰嗦,不耐烦道:“不吃不吃,留着肚肠!莫要再问,快叫大船出来渡河!”
秦画仍然不解,微微抬头,发丝轻轻蹭着燕锦的脸。
燕锦低声笑道:“这还是绿林黑话,说的都是劫江鬼的手段。先把人骗上船,等到了江心水深之处,再行打劫之事。若吃刀削面,便在舱内把客人一刀杀了,若吃馄饨,就拿绳子捆了手脚,扔进江里生死由命。”
二人低语间,礁石后又飞出两只大船来,有十几个接引跳到岸上,连人马带货车都运上去,扬帆横渡龙胆河。
秦画五人乘在最大的船上,却仍感到脚下不稳,有时无风无浪,船只竟然自行颠簸,仿佛河底真有神龙行水,随时都会破浪而出。原来此处看似是个平缓流域,实则漩涡遍布,暗礁丛生,若是不知水情的外人自作聪明,定然有去无回。
行过一时,抵达对岸,众人弃舟上马,飞奔直到霸下岩。飞天熊命手下帮众牵马拉车,走盘山路入寨,自己却和三个头目走石阶路,引着五人先去大堂。
一路之上,五人留心细看,只见断潮寨内一片阴森气象:人皮蒙大鼓,四肢犹未截;头发结缰绳,牙齿串项圈。怪树虬曲,似食人恶鬼贪婪探手;暗流幽沉,如惨死孤魂怨怼索命。喽啰凶神恶煞,头领面目狰狞,走时腰腿拖沓,坐时肩背不平。无论横看竖看,皆无好汉气度。
众人越发警惕,又走一阵,经过一片苦竹林。秦画视力最佳,一眼就瞧见林深处藏着一座破败的神庙,牌匾上盖满泥土,隐约露出半个“禹”字。她并未声张,心里却已有了定夺。
继续上山,走不多时,望见一座雄伟殿堂遮天伫立:顶上双龙戏珠压着屋脊,四面满铺金纹鱼鳞瓦;飞檐角上海潮卷浪,吊着八方探风铃;墙壁以方正的大块山石砌成,缝隙间涂着龙胆河沙制成的黏土,又用鲜艳颜料涂满彩绘。抬头望,波纹金匾上五个大字——结义山海堂。
尚在十几丈外,五人就已听见堂内喝彩连声、大笑不断,间或还有酒碗碰撞、骰子落桌之音。走进一瞧,原是一群赤膊壮汉围了一个大圈,正喝着酒,吃着肉,看圈内几人厮扑角力。
圈内铺着一张虎皮毯,毯上纠缠着六个人,其中独有一个最为高大,只凭一己之力,就将那五个轻轻松松按在地下。看此人,约有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长八尺,容貌雄异,只是略显智慧不足。他身上穿着一件狼皮披肩,胸脯横阔,板肋狰狞,双臂如铁棒,五指赛钢钩,看来似有千斤蛮力。
又纠缠了一阵,那五个都被按得喘不上气,纷纷认输,大个子嘿嘿一笑,松了手放他们起来。原来此人正是断潮帮的二少帮主,姓石名勇字毅坚。
见他得胜,圈外立刻有一人狂笑着跳了起来,一手端着大酒海,一手挥舞着带肉的大骨头棒:“我早说你们是蚍蜉撼树!我二弟力大无穷,你们多少人上来也不管用!”
此人却是断潮帮的大少帮主,姓石名景字非白,也只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站起来不足六尺,斜肩带背穿一件豹皮短袄。面如金纸,瘦骨嶙峋,细眉小口,黄牙短须,唯独一双大眼分外有神,在颧骨眉骨间来回直转,仿佛一不留神就要飞出眼眶。
飞天熊在帮中没有座次,在他们面前,本是不敢高声说话的。但此刻有十万两黄金的生意在手,他底气充足,无所顾忌,只随意抱了抱拳,就大叫道:“哥哥们,兄弟回来了!”
堂内众人纷纷转头,看向他们兄弟的目光略显冷淡,语气也颇不耐烦:“回来就回来,瞎叫什么?没的扰了爷爷们的兴致!”一句话说完,猛地看清他身边还站着三个容貌倾城的年轻女子,登时贼眼发亮,窃窃私语,阴阳怪气、獐头鼠目地笑,笑得最起劲儿的就是大少帮主石非白。
此时,厅堂高处忽然降下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何事喧哗?”
此人语气威严,略带沧桑,堂下众汉子一听他发问,立刻收声不语。左右闪开,露出一段长台阶,抬头仰视,长阶尽头处,设着一张过丈长的宽大宝座。
座上斜卧一人,约有四十**岁年纪,身材魁梧健壮,披一张虎皮大袄,正是断潮帮主石猎石震林。看他凶神脸双眉倒竖,略绰口四面连拳;颔下连鬓络腮胡,胸前护心盖胆毛。面上还带着一个眼罩,一道刀疤从头顶划过左目直到下颚,显是曾经受过伤,坏了一只眼睛。
石震林慢慢地坐起来,独眼微睁,如一颗枣核。蓦地瞥见门口站着五个带兵器的陌生人,霎时又把眼瞪成一颗圆圆的冬枣。他腾地一下弹跳起来,紧张喝问道:“飞天熊,你身旁所立者何人?”
飞天熊正幻想着升座领赏,一颗熊心跳得飞快,根本未加思索:“帮主,小弟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