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四人都来询问,听她讲了对话之后,音曦了然一笑:“我知道了,那几位老太太定是将你认作官兵了。”
她伸手拍了拍凤羽枪:“如今的官兵,杀不了敌,剿不了匪,欺压乡里、横行作恶却是一绝。看那几位老太的反应,此处的官兵也是如此作风,你背着长枪,难怪人家误会。”
秦画奇道:“可她只是单独一个人,也说了要找断潮帮商量利民的好事,那几位大娘即便误会,也不至于吓得立刻回家,好歹也该指条道路才是。”
方钰猜度道:“这几年来,朝廷对江湖势力整治得厉害,凡是不听命的,都作叛贼论处。断潮帮是江湖好汉聚义之处,多半不愿受管制,那几位大娘定是将虹翎当成了官兵探子,为护断潮帮周全,才故意推说不知道。”
音曦点头:“天子这样做,无非是要限制血海阁的势力,但平民百姓定然不解其意。无需发愁,下家待我去问。”
绕过一片池塘,不远处是一条小河,河边有两个脏兮兮的瘦小孩童,正努力地搓洗着一大盆衣物,面颊冻得青紫,十指已被冰冷河水泡得红肿。
音曦暗自悲叹,轻功一展,落在河岸,低头笑道:“小不点儿,你们是谁家的?”
两个孩童吓得惊叫,险些跌进河里,互相抱着抬起头来,畏畏缩缩地拿眼觑着她:“没家。”
音曦一怔,苦涩无言。过了片刻,她缓缓蹲下来,取出两锭银子,一人怀里塞了一个,又笑道:“你们这么小就能在冷水里浣洗,将来一定是治水的大英雄!这附近也有一个治水的英雄帮,你们可知道?”
两个孩童仍然害怕,怯怯地一点头。
音曦站起身来,左手压刀,右手叉腰,亮开嗓子一声断喝:“我就是断潮帮里的义士,特来此处寻找传人!你们两个……”
话未说完,嚎哭之声响炸如雷,两个孩子惊恐万状,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互相拖着挣扎起来,浣洗之物尽皆抛下,头也不回地溜烟跑了。
音曦气得直跳,一面把木盆衣衫从河里捞回来,一面嘟囔着骂:“没出息的臭小孩,不就是声音大了些么?竟能吓成这样!胆子这么小,少不得一辈子受苦!”
那四人恰好牵马过来,拍着她肩膀笑道:“分明是你太凶了,好好地说着话,握刀做什么?人家还小呢,经不起你这样吼。”
音曦不说话,脸上仍是气鼓鼓的。刚把木盆摆好,忽听远处响起一片混杂慌乱的呼喝声,有人喊,有牛叫,似是出了大事。
五人当即策马而去,到了小河上游,见田间正有一头耕牛狂奔,一位老汉按着后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旁边的老太拼命拉他起来,哀声高呼救命。不料她呼喊声越大,耕牛越是发狂,先在外侧奔了一圈,猛地转过四蹄,低头顶角,向着他们冲来。
奔牛势不可挡,眨眼就要将这对老夫妇踏碎。恰此时,风凝一展轻功‘逍遥游’,飘然落在陌上,随意用一招‘若水无争’的徒手功夫,顺着奔牛自身冲力,在匕首般的牛角上轻轻一拂,竟将它摔出十几丈远。那牛经这一摔,显是吃痛不小,哞哞地叫了几声,一股倔劲儿渐渐平缓。
那边四人急忙赶来,方钰拽起耕牛,音曦拾起散落的农具,秦画替老汉简单地看过伤势,与燕锦一同抬他回了家。到了屋中,众人安顿老汉平趴在炕上,秦画卷起衣袖,以折枝挽情正骨,所幸他伤得不重,三两下还原骨位,并未再次受罪。
医治已罢,老太太双掌合十,千恩万谢,起身去给众人倒水。白瓷水壶残破且旧,瓷杯仅有五只,尽是裂纹豁口。老太太倒了一杯,发觉水温已凉,又要去厨下生火重煮。
秦画忙去扶住:“大娘,不必麻烦了!快坐下歇歇,我们这就走了。”
屋里只有两把摇摇晃晃的旧木椅,秦画恐她摔倒,便也扶到炕上,就着老汉身边坐下。看看四周,窗纸单薄,处处破损,墙有裂缝,时漏寒风;院中堆着半捆未劈的木柴,旁边一只空水桶,牛的草料也还未拌。
回看老夫妇,白发苍苍,瘦小枯干,如一片萎缩脱水的核桃,只是看着,便觉悲从中来、凄凉无限。秦画实在不忍就走,对众人眨了眨眼,就在他们家中干起活来。
老太太起身又谢,秦画摇头道:“此乃我辈分内之事,大娘无需称谢。”
老汉叹道:“真是好儿女啊!可惜我家的儿女不能回来,却要劳动你们。”
燕锦问道:“为何不能回来?莫非是困在何处了?”
老汉连连摇头:“这就说不得了。”
几人互相瞧了瞧,只当是他家儿女作奸犯科,被捕入狱。
却听老太垂泪道:“可不能回来,回来就是死路一条啊!”
音曦立刻警觉,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老人家,有何不平事么?”
燕锦神色不变,无声地扫了她一眼,暗示道:“莫忘了符离县的教训!”
音曦皱了皱眉,只一摆手,也不说话:“打不打两说,不知道却不行!”
老太太叹道:“小姑娘,别问啦!这事你们管不得。”
方钰忽然想起那位生气的老汉,心中念头一转,问老太道:“莫非你家儿女与断潮帮有仇?”
老头老太都摇头:“不是这事,我家孩子不与断潮帮来往。”
话到此处,再不多说,音曦无可奈何,只好先问别的:“老人家,你们了解断潮帮么?”
老汉笑道:“岂止了解,我们就是跟着断潮帮长起来的!”
众人连忙请教。
老汉见她们神色殷切,连腰疼也忘了:“后生,且听我老汉言说。古时候有位英雄,唤作夏禹,他治水之时,曾有一条蛟龙化人相助,功成后,就在此地脱胎换骨,变作真龙,上升天宫盘柱。蜕下的蛟龙鳞骨却化为一条长河,龙胆留在其中,化为夜明珠,从此有了龙胆河。”
燕锦笑道:“原来龙胆河是这样的来历,不知霸下岩是否也有传说?”
老汉点头:“有啊,有啊。夏禹治水,一个人可做不成,他还有个帮手,唤作霸下神兽。水患平息之后,霸下就留在龙胆河边负碑镇守,许多年后,它神知归于天界,躯体化形之山就唤作霸下岩。”
秦画感慨道:“难怪断潮帮会选在此处聚义,原来霸下岩不单是山,还是夏禹治水的功绩碑。”
老太又接过话来:“要说断潮帮聚义,既是天意所使,也是迫不得已。龙胆河还有一个奇处,倘若夜明珠封存于水底龙眼之穴,便可不生水患;一旦取出,就要泛滥成灾。好几十年前,天承有一场四方之乱,你们可听家中老人说过么?”
众人连连点头:“常说此事。”
老太道:“四方将军作乱之时,霸下岩忽生大地震,一震之下,引得河水倒流,漩涡不断,竟将龙胆夜明珠冲出了龙眼。它随着水浪来回地漂,也不上,也不下,搅得洪水不断,暴雨不停。当时有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在一起商量着下河定珠,却因水势湍急,两岸陡峭,无奈作罢。”
音曦蹙眉道:“这却不对,只要有心,总能想出办法。不过是一颗龙珠而已,岂能知难而退?”
老汉哈哈笑道:“说得好,你也是个有胆气的小女娃!在当时,有一位姓石的年轻人,也是这般想法。他不仅胆大,本事也大,在洪水里游了三天三夜,爬到霸下岩上大禹庙里叩拜,诚心发愿为民治水。许是众神感应,天上忽然降下一道雷电,在霸下岩上劈开一条裂口,当中露出一柄水纹神刀。”
秦画惊呼道:“是沧浪刀么?祝融神兵谱上记过它!”
老汉摆手一笑:“我们庄稼人,不知什么神兵谱,但确是沧浪刀不假。那位石英雄跳下裂谷,带刀而返,夏禹在他梦中传授了一门心法,唤作‘撼海惊涛诀’,又传了一套‘吞鲸刀法’,再传一套‘石沉浪’的轻功,助他平定龙胆河。他便孤身跳下霸下岩,潜入龙胆河底,历经七天七夜,终于封珠定水,止雨平灾。”
方钰追问道:“这位石英雄治水之后,就在霸下岩上聚起了断潮帮么?”
老太太点头:“是啊!他家世代居于霸下岩,一直镇山治水,保护我们无灾。”
方钰又问:“老人家,他们的山寨扎在何处?晚辈昨日去西北方找过,却扑了空,问过附近居民,都说五年前被龙胆河冲毁了。”
老太叹道:“唉,他们说得没错。五年前,龙胆河忽然无故泛滥,听说石帮主父子三人一齐下水,竟都压制不住!最后只好弃了西北宝地,搬去霸下岩东北了。”
燕锦忙问道:“大娘既知他们搬去东北,定然也知拜山问寨的路了?”
老两口却都摇头:“这就不知道了。自他们搬了山寨之后,再不允许我们百姓私自靠近龙胆河,过不去龙胆河,也就到不了霸下岩。听来往的年轻人说,他们现在的大寨极其隐蔽,若无帮中好汉接引,根本找不到门。”
音曦蹙眉道:“堂堂的英雄义帮,怎像山贼一样躲躲藏藏的?”
方钰猜道:“或许是怕龙胆河再发大水,因此才叫百姓远离吧。”
秦画思索道:“公孙宫主说过,与画柳交好的,都曾受过血海阁的迫害。或许石帮主就是为了躲避他们,才不得不隐藏。”
老两口听着她们对话,一句也不明白,正想问问,门外忽然大乱。马蹄如雷,喝骂四起,应有不下二十人进村。
老太太立时惊慌起来,老汉仍然动不了,连忙伸手推她,低声催促道:“是索命的又来了!跑不脱,快把这几个孩子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