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过后,五人齐聚廊下。秦画又为红蓝诊断一回,伤势果已痊愈。方钰怕他黑眼眶被人瞧见,专门找了一条皂纱蒙着,又觉视物不利,在左右瞳仁处各掏了一个小洞出来,瞧着却不比乌眼青好看多少。
水榭之外,公孙残香正带着十几个师弟师妹忙碌,先为风凝选了一匹好马,又将宫主所赠之物仔细打点起来,分开挂在四匹马上。
公孙识渊与公孙青衣又将搭救之恩郑重谢过,含泪拉着五人说话,十分不舍。
不多时,一切准备停当,公孙知音率众位班主弟子齐来相送,一直送出宫外海棠林,才与五人拱手作别:“路途艰险,切请珍重。日后若有难处,我等自当相助!”
五人一一称谢,又祝重阳大演成功,纵马扬尘,望北而行。时时回看,遥遥招手,渐渐消失在漫天花色之中。
离开海棠宫,燕锦带秦画策惊蛰跑在最前。众人恐血海阁埋伏,不敢停留荒郊野外,饥餐渴饮,全在鞍桥。一直奔到傍晚,行至一座小镇,客店安身,单间坐定,终于稳住心神。
方钰连干三杯暖酒,眼睛越喝越亮,看看风凝,又看看秦画,赞叹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拜凌光剑主为师,收春寒剑主为徒,真难分定哪个更让人羡慕!”
秦画摇头叹道:“哪个也不值得羡慕。我虽然体质好些,习武却是资质平平,兄长一天就能学会的,我竟要三日才能领悟。师父虽然剑法超绝,教徒弟却不在行,同样的一招,我爹三句就能讲清,他却……”
音曦笑道:“却要讲上三百句么?”
秦画无奈道:“能讲三百句倒好了。我师父这张嘴,是腊月里的结冰滴漏,又是三伏天的久旱枯井,得费多少力气才能挤出一句话来。师公给他取了‘语迟’为字,当真一点也不错。似这般,徒弟不会学,师父不会教,能把武艺练成,真比跛足登蜀道还难。”
她看了看风凝,又笑道:“但他落笔却好,我的字就是师父给取的。”
燕锦恍然而笑:“夏至游园时,我曾问过你习武之事,彼时你稍有犹豫,原是因为风大侠么?”
秦画轻轻点头:“当时还不认得你,不敢说出师父来。”
燕锦奇道:“可你一直困在山庄内,风大侠怎会成了你师父?”
秦画笑道:“这话可长了,听我从头讲来。我秦让祖父二十三岁初入江湖,曾与风霄师公比剑,二人一战平手,不分胜负,但师公长我祖父五岁,只说与年轻人打成平手就是输了。可他虽然认输,却不认为是和光剑法输给了春寒剑法,而是剑主功力不足。于是约定十年之后再次比试,从此退隐江湖,闭关修炼,也不娶妻,一心全在剑上。”
方钰慨叹道:“怪道风青云大侠能得剑神之称,如此专注,着实令人钦佩!”
秦画也叹道:“只可惜天妒英才,不遂人愿。师公即将出关之时,忽然得了不治之症,形销骨立,时日无多,毕生功力消逝不停,十年心血付诸东流。”
风凝慢慢地饮茶,目光黯然。
秦画又道:“即便如此,师公仍不放弃比剑之约,他以病弱之躯寻遍江湖,要找称心之人收作亲传弟子。我师父原是受人遗弃的孤儿,机缘巧合之下,被师公发现。师公瞧出他独具天赋,对剑更是痴迷,便将武艺全部传授,临终前留下遗命,要他日后战胜春寒剑主。”
旁边三人都问道:“那后来如何?可曾比试过么?”
秦画点头:“早已比过了。师父十四岁时初上醒春山,指名与我爹爹单独比剑,他彼时年少,无人识得,大家只当又是一个闯名头的,谁也不曾在意。但我爹娘却认得凌光剑,立刻请师父去了胜良台。”
三人立刻又问:“结果如何?”
秦画浅笑道:“第一次自然是输了。师父比我爹爹小着十一岁呢,天赋再高,也难补上这许多年的功力。”
风凝把茶杯一放,微微皱眉道:“也没有差很多。”
秦画就顺着他说:“的确不多,所以爹娘觉得可惜,约他第二年再来比过。自此之后,师父每年都于春分日上山比剑,渐从不敌打至平手,一直比到八年前,还是未分胜负。”
方钰忽然打断她:“且慢!两位名剑之主年年决斗,武林之中怎会无人知晓?”
秦画笑道:“你不知道,我师父就是这样的性格,只爱习武练剑,不爱与人交往。每次比剑,其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除了我爹娘,谁也不知道。”
燕锦感叹道:“果然高人必有奇事,奇事必结奇缘,风大侠做了你师父,莫非是你父母的托付么?”
秦画轻轻摇头:“不是,是我央告着师父收下我的。八年前的春分,爹娘请师父来我生辰宴,但他就是不爱人多,爹娘便约他夏至过后一个月再来,也不要贺礼,只要见我一面便罢。然而师父赴约之时,醒春山中已经大乱,不仅不见画柳派的活人,连尸体都已找不到了。”
音曦点头:“的确如此。我那时已在画柳山庄,画儿日夜恐慌,始终躲在地下暗道里,一直等到山中平静了才敢出去。”
方钰奇道:“那怎会与风大哥相遇的?”
秦画叹道:“只因爹娘与他最后的约定是瞧我一眼,师父便不离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直留在山中找我,最后终于在后山将我发现。”
音曦惊诧地看着风凝:“照此说来,风大侠竟在醒春山上藏了两个月么!他如何逃得开血海阁的耳目?莫非有何秘法?”
秦画得意一笑:“何来秘法?无非是轻功极好而已。况且当时又正混乱,血海阁耳目再多,也难免有个疏漏的时候。”
音曦仍有不解:“耳目可避,长生毒却无处不在,风大侠为何不受侵蚀?”
秦画指了指凌光剑:“神兵谱上的传说若是真的,凌光剑便是古时南海仙君遗留的仙剑,剑鞘之木可为剑主驱毒辟邪。”
燕锦点头:“那么风大侠便是唯一的来去自由之人了。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请他带你离开醒春山?”
秦画道:“我亦如此想过,但我初时并不认得他,只当他也是来抢夜寻的。后来逐渐信任,血海阁却以吴郡百姓为质,迫使我不能离开。其实师父最初找到我时,立刻说了要带我走,见我不答应,就自己一个人下山去了。”
众人惊愕道:“走了?不管你了么?”
风凝忽然开口:“没有不管。”
秦画笑道:“师父虽然人呆嘴笨,却不是铁石心肠,走了没多久,便又走了回来,自己却不知回来作甚,反倒问我。我又如何能知?只好与他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那三人听了都发笑:“总看着不是结果,后来如何了?”
秦画道:“后来我也没办法,因见他会用剑,便说:你折返回来,是爹娘九泉之下英灵有知,托你收我为徒,教我学剑的。”
三人又惊讶道:“这就同意了?”
秦画摇头:“当然没有。师父一向独来独往,不愿与人亲近的。”
又看着风凝笑道:“我只好又说:你教我练剑,等我练成了春寒剑法,代替爹爹与你比试,如此一来,不仅师公遗命可全,你的心愿也可了结,岂不皆大欢喜?他便同意做我师父,从此指点我习武。”
音曦越听越觉不可置信:“此事却与趁乱寻人大为不同,日夜留在山上,轻功再高也难躲藏,你们在一处练武,为何我与血海阁都不知道?”
秦画解释道:“师父指教一次,足够我苦练许久,因此不是每日都来,有时一个月才露两三次面,自然难被发现。凭他的本事,神龙见首不见尾,血海阁的暗哨根本拦不住他。”
燕锦便觉不解:“既然如此,何不托他带书前往洛阳求救?”
秦画顿时叹气不止:“我早已想过此招,但他从小到大只会练剑,其余诸事一概不能。唯一走得最熟的,只有从师公隐居的草屋到醒春山的路,倘若孤身去洛阳,只怕是一去不能回了。我曾托他打问吴郡百姓如何,他出去转了一整天,回来竟是一问三不知。我得了教训,次日写下一封书信,嘱咐他当面交给木师叔,岂知讲了大半日,他总记不住节度使府怎么去,画了地图,又看不懂,只好就此作罢。”
音曦奇道:“风大侠既不认路,如何能去海棠宫?”
转瞬又惊问道:“莫非是跟着咱们去的?”
风凝缓缓点头。
音曦怔了半晌,问秦画道:“你知道么?”
秦画摇头:“我也不知,却能隐约猜到,因此一直想在途中留些讯息,叫他回去,又怕血海阁发现,始终不敢动作。师父不爱理会俗世凡尘,我也不愿他牵涉其中,不料昨夜遇险,还是被迫将他卷了进来。”
燕锦思忖道:“现在看来,二阁主昨日上演一场大戏,并非真正为了捉人,而是要将咱们的底细摸清,顺带打探夜寻的下落。”
秦画紧张道:“那该如何是好?咱们已不慎说出了霸下岩,血海阁定要设下陷阱等咱们了!”
燕锦微笑道:“此事我已想过,二阁主既知夜寻不一定就在断潮帮,多半不会浪费力气再抓咱们,或许路上反倒安全。唯有夜寻出现之时最为危险,但若有风大侠在,也不必怕。”
秦画微微垂下眼眸,想了一时,认真说道:“师父,徒儿知你不爱涉足江湖,如今徒儿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师父仍回山中练剑无妨。待此间事了,徒儿自当兑现约定,再与师父一较剑法高低。”
风凝默然不语,看了秦画片刻,淡淡道:“一入江湖,终生如寄,你我师徒都已不能回头。”
众人心中触动,唏嘘不已。
秦画蹙眉而叹:“快别感慨,他只是认不得回去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