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香散尽,迷毒化解,众人渐次醒来。
七家戏园的班主弟子无一受伤,只是略觉头脑昏沉。秦画生怕还有余毒残留,虽然焦急惦念着红蓝的伤势,却仍先替他们仔细诊脉。
公孙知音一面嘱咐众人回去好生休息,一面又愧叹道:“血海阁夜袭家门,嚣张已极,我海棠宫内不下百人,竟无一个抵御得住!又将少宗主与几位少侠拖累,着实令我无地自容!”
秦画摇头道:“此事绝非宫主之过。放眼武林,能与血海阁抗衡者寥寥无几,何况是不修武术的戏曲之家?就连我们这样惯常交手的,今日也都中了圈套,眼下虽然脱险,却还心有余悸。”
一时诊罢,忙又赶去照看红蓝。这二人也已醒转,正和方钰说话,声音虚弱乏力,应是内伤所致。
见秦画步履慌乱,燕锦立刻努力坐起来,微笑道:“我没事,自行调息即可恢复。你快瞧瞧煦晨,她伤势严重,可耽误不得!”
秦画伸指搭在音曦腕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燕锦,还未细察气色,忽听音曦轻唤:“画儿,你的手。”
“手?”她顺着音曦的视线垂眸一瞧,原来自己诊脉时并未隔袖,三指正与她手腕肌肤相贴。
音曦忽地将她手掌握住,目光闪亮:“不怕么?”
秦画眨着眼愣了半晌,欣然笑道:“不怕了。”
音曦也笑着点点头,眼眸深处却有难以察觉的寒意。忽又瞥见燕锦满目爱怜,笑意温柔,视线始终不离秦画,心中猜疑霍然明朗,眼底寒意瞬时凝冰。
秦画正自聚精会神,对此浑然不觉,右手诊过,再诊左手,眉尖频蹙,似有疑惑。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着音曦的面容,又问道:“阿曦,你现下感觉如何?”
音曦淡淡道:“不好。”
燕锦不知她话中真意,忙问秦画:“她伤得很重么?”
秦画缓缓摇头:“她伤势已有七分好了,实在太快了些。”
音曦洒脱摆手:“我落水之后,已用幽冥毒将体内毒素化去了。那位二阁主出手虽狠,却都不在要害,自愈不是难事,无非多耗内力而已。”
红白顿时想起相思阵内之事,连忙真诚道歉:“当时忽然没了你的声音,我们本该立刻就去寻你的,不料一念之差,竟令你如此受苦,确是我们的不是。”
音曦听她们言语默契,一口一个“我们”,心下更觉烦乱,无奈叹息道:“此事不与你们相干,只怪我太过大意,误入埋伏,否则早将你们寻到了。”
她又盯着燕锦看了片刻,缓缓道:“我也不怪你,彼时情形不容迟疑,换作是我,也会以星河引梦为先。”
公孙残香仍还记得午宴相争之事,唯恐她们感情不和,忙接话道:“说到底,还是我考虑不周,明明就在阵外守着,竟不知道阵中生变,实在对不住你们。”
音曦笑着取出竹哨递还与她:“更不能怪少宫主,只怪血海阁动作太快,竟使我连吹哨的时间都没有,白浪费了少宫主一番嘱咐。”
方钰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空隙,顶着一对乌眼青叹道:“说得是啊!我当时正好好地走着,周围也无异样,谁知眼睛一疼就晕过去了。”
音曦笑道:“这还不是你嘴里惹来的祸?欺负了小的,自然就有大的替他出头。”
方钰高傲地哼了一声:“怕什么?以后也有大的替我出头了!”
燕锦忍笑问道:“咱们这一堆儿里你最年长,哪里还有大的?”
方钰的黑眼眶上忽然绽出惊人的光彩:“从前没有,今后可有了!就是愫璎姑娘的师父,凌光剑主风语迟大侠!”
随即就把血海阁撤走的缘由讲说,尤其详述自己如何得救。几句说过,对风凝的称呼已从“风大侠”变成了“我大哥”。
众人这才知道头尾,红蓝尤其惊愕:“画儿,是真的么?”
秦画含糊点头:“真的,真的。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讲。”
公孙知音等人定要当面言谢,四下寻找,却不见人,只好一齐扬声呼唤。
秦画连忙阻止,尴尬笑道:“宫主请见谅,我师父不爱人多的地方,现下应是躲起来了。待到明日,晚辈定会带他来见。”
公孙知音摇手笑道:“不必,不必!风大侠既爱清静,我们绝无勉强之理,便请少宗主代为言谢即可。今夜本是嘉宴,全被血海阁搅毁,着实扫兴,否则定要特为风大侠演一出剑舞的好戏!”
公孙残香笑道:“这有何难?弟子有个主意,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咱们明日重开筵席,更换戏码,再给风大侠单设一个上座观瞧,岂不两全其美?”
那六家班主无不赞成,弟子们也都欢喜。
秦画却另有打算,无声地看向三位同伴,见她们点头,立即作揖婉辞:“诸位前辈盛情美意,晚辈深谢领受。但我等明日即要登程,不能参宴同乐,此一不恭之请,乞望宫主与诸位前辈应允。”
公孙知音怔然不解:“为何如此匆忙?”
公孙残香先叹道:“愫璎定是不愿连累咱们,要将血海阁引离海棠宫。”
秦画只得承认:“血海阁因我而来,我们不走,难保今日之事不会重演。”
公孙残香柳眉轻扬:“今日只是一时不慎,让她们有了可乘之机,难道就此怕了不成?明日严加戒备,定教血海阁来得去不得!”
公孙知音也诚挚道:“少宗主切勿见外,有诸位班主与海棠玉佩为证,重修旧好之誓,绝不朝立夕废。但凡有用之处,海棠宫绝不退缩!”
燕锦微笑道:“宫主肝胆可敬,且请听晚辈一言。我们今日方知,原来画柳遗命尚未完成,先代家主在别处也有试才之托,血海阁不足为惧,但继任之事不可延误。”
公孙知音恍然点头:“此事的确不可迟慢!”
又担忧道:“但三位少侠伤痛未愈,还应在此多住几日,静心休养才是。”
音曦立刻跳起身来,朗然笑道:“宫主放心,我们伤势不重,安睡一夜即可恢复。”
公孙知音仔细看看她面色,又向身边众人瞧了瞧,思量片刻,终于应道:“既是如此,我等便不多留。诸位少侠尽可安心,路上所需之物全由我们准备。”
主意已定,夜色也深,众人离开仙音台,各回居所安歇。
一直走到无人处,四人才敢互相搀扶,几步一停歇,慢慢回到了客居水榭。不料刚一走近,蓦地瞧见廊上一片泠泠青光,竟是风凝负剑而立。
未等秦画叫出师父,方钰先狂喜地跳起来叫了一声大哥,态度殷勤,神色羡艳,流星般地闪到他跟前作揖,赞美崇敬之词不绝于口。
风凝微微垂眸,看着他两只乌眼青,目光毫无波澜。
红蓝连忙上前见礼,先说了名姓,又请教风凝的来历。
秦画微笑道:“快别问了,今夜只管好眠,明日带师父一起走,路上再说不迟。”
她还没说完,方钰已经极其自然地挽住了风凝的手臂,笑嘻嘻地往自己房内拉:“你们不必管了,我来照顾大哥休息!”
风凝岿然不动,略带疑惑地盯着他,转眼看见秦画点头,才慢慢地随着他走了。
红白也扶音曦回房,先安顿她躺下,又略坐了片刻,双双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忽听音曦问道:“还不告诉我么?”
这一句声音低涩,气息不展,似是痛累所致,又似乎不是。
二人脚下停顿,一时不知她所指何事。不解回看,见她虽有病容,目光却如寒星般清亮,心中同时猜测:“莫非她已知道了?”
一霎时,所思虽然相同,顾虑却有分别。
秦画思量道:“阿曦与我们生死相连,又是十分信任的好友,若论私交情义,绝无隐瞒的道理。但陛下的密旨非同小可,事关边境安危、密令成败,我还是不能透露于她。”
燕锦却想:“煦晨武艺高深,侠肝义胆,无愧一代名刀之主,若能与她坦诚相交,齐心协力,何愁陛下密令不成?但她在晋陵郡内的一番自述,我至今仍未全信,倘若她另有企图,岂不有损大事?”
二人对视无言,已从目光中领会了彼此真意,还未想出应对之语,却听音曦追问道:“第三重星河引梦是何图景?下一步去哪里找夜寻?”
听得此问,红白反倒怔住,转眼瞧,音曦已经阖眸而卧。
秦画忙去替她拉平被角,柔声道:“咱们去河东道绛郡的霸下岩。你莫心急,有话明日再说。”
音曦双目仍然闭着,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似已十分疲惫。
耳畔边,兰息清拂,吹灭烛火,房中黑暗与窗外夜色相融。
关门声微不可查,轻柔的脚步渐行渐隐,留下一片寂静。
音曦缓缓地睁开双眼,无声,却将寂静刺破。
“我害怕了?”她极快地将曦夜刀抓在怀里,“有甚好怕的?早晚都会知道,不如另做打算!”
黑夜沉重,拥抱着她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