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隐藏的彼岸花也已发现了秦画,眨眼间结阵如潮,星驰电走,向着此处奔袭而来。
秦画目无波澜,神色冷峻,安静地守在燕锦身边。
“姐姐,你莫要怪我。”
她取出手帕,轻轻地替她擦去血迹。
起身,内力凝结指尖,仰望皓月,血瞳覆霜。
阖眸,义无反顾,双指刺破咽喉,鲜血喷涌如箭!
窒息感是深渊下汹涌压迫的黑潮,是坟墓中筋骨狰狞的枯手,秦画被它残忍地攥紧了心肺,无力地跌倒在燕锦身边。
赤红染透绛红,生命飞速流逝,理智换取癫狂,邪毒已然苏醒!
金玉镜还在林间飞奔,擎刀拨开花枝,却不见了秦画。正自疑惑,头顶猛然袭来一只惨白的手,一拳就将他面具击得粉碎。
他在眩晕之中,仍然不忘举刀照镜,见自己面颊上血痕交错,犹如渔网,不禁毛发倒竖。抬眸又见秦画血瞳红得诡异,登时惊叫起来:“停止靠前!秦愫璎又发疯了!”
红玉杯也已看清了异变,跟着急声叫道:“快取天蛛网来绑缚,切莫使她流血!”
彼岸花潮翻了一个浪头,蛛网层叠,分面包围,刹那间将秦画逼向死角。
秦画已然失心,不知疼痛,不能思考,看见网阵袭来,只凭本能徒手去裂。
然而天蛛网柔软强韧,极能延展,最克蛮力与锐器,正是三阁主亲自选定的捕人法宝。秦画撕了一回,全无效果,自己反被束缚了手脚,哀声凄厉,动弹不得。
二阁主在织梦台上俯视林间,见秦画已然被困,模样又可怜,便向护法叹道:“叫他们动作快些,莫要与她为难了。早些带回家去,两边都不受罪。”
幽梦应诺一声,走两步到了台边,刚要传令,却见天蛛网忽然无声无息地碎裂,周围彼岸花无缘无故地凋零,那三个楼主也在一瞬之间脱力跌倒。
她只当是自己有了幻觉,眨一眼再看,竟连秦画也不见了。惊怔一瞬,背后又起微弱轻响,骇然回看,却是吊挂方钰的绳索莫名断裂。
方钰再次下坠,瞧来全不似之前那般惊险揪心,仿佛被人托举着一般悠然落地,但他身边分明无人。
这一切几乎在同时发生,起时无预兆,了时无痕迹。
幽梦诧异万分,下意识地退回二阁主身边保护,正惊疑时,忽见清梦指着扇墙上方叫道 :“阁主快看,月亮里有个人!”
二阁主不禁悚然,抽刀回眸,未见人影,周身月光却忽然浮现淡淡沉香木味道,只一轻嗅,立时清心静气,忘却杀伐,俗尘纷争皆不能扰。她蓦然惊震,心中触动前所未有,浮欲杂念一瞬摒弃,明镜灵台重现神光。
贵妃醉酒的假面之下,一滴眼泪悄悄滚落。
凝眸仰视,天心冰轮里,立一个身姿如松的男子。他年纪约在三十上下,青衫乌靴,木簪束发,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神情淡然,无悲无喜,大有谪仙之风。正是:
明月隐隐青松杳,南风泠泠木叶深。
衿怀杜若幽芳浅,簪佩辛夷暗香沉。
逍遥九天云随鹤,从容幻海光同尘。
寒烟隔水仙踪渺,温茗洗剑侠影真。
她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何时,胭脂刀已然还鞘。
清梦焦急道:“阁主,秦愫璎被他捉去了!”
二阁主目光轻移,果然看见秦画平躺在地,面色依然惨白,却已没了毒发之症,多半是被那男子以奇法压制了长生血。
幽梦低声惊问:“阁主,莫非他就是那个一路暗随的神秘人?”
二阁主又安静地看了片刻。
“是他,”回答似是一声轻叹,“一定是他。”
那男子根本不理台下,侧向众人,俯身在秦画百会穴上轻点,立时将她唤醒。
秦画慢慢地睁开眼,凉气吸入心间,略微恢复清明。
隔了一瞬,她猛然翻身坐起,惊骇四望,目光蓦地停在男子脸上,呆呆地瞧了片刻,失声叫道:“师父!”
男子问道:“春寒剑呢?”
秦画心虚垂眸,嗫嚅道:“上了当,留在住处了。”
男子目光微冷:“剑客没有剑,就只有死。”
秦画低着头,不敢说话。
清梦听见她叫了一声师父,直惊愕得目瞪口呆:“阁主,她几时多出个师父来?咱们怎会不知?”
幽梦也是一头雾水:“他到底是什么人?咱们纵横江湖许多年,也从未见过这么一位!”
二阁主似乎已经缓和了心绪,伸手在她们肩上一拍,随即招袖而笑:“风哥哥,你也瞧我一眼如何?”
双梦护法舌桥不下:“阁主竟与他相识么!”
二阁主摇头:“我不认识他的人,却能认得他的剑。”
忽又腼腆笑道:“不对,他的人我也认识!”
清梦幽梦越听越糊涂,只好注目去看男子手中的长剑。
此剑极为特殊,长有三尺六寸九分,宽一寸四分,鞘与柄均以南国沉香木制成,合而无缝,浑如一段整木。鞘上刻连绵隐约之群山,其间玉漱飞泉,下落归海,溅起薄雾,缭绕朦胧;剑柄形如仙鹤,首向剑刃,喙压剑脊,姿态轻盈,若将飞而未翔;剑刃是一段松纹雕刻的神铁,呈湛湛天青之色,光华似有还无,若隐若现。
清梦看了片刻,倏然惊叫:“这不是剑神所佩的凌光剑么!”
昔日的武林传奇,凌光剑神,风霄风青云,秦谦礼曾经与之一战,不分胜负。自此后,风青云与凌光剑销声匿迹于江湖,至今已有四十八年。
幽梦又敬又奇:“他是凌光剑主的传人么?为何竟会出现在此?”
二阁主柔声笑道:“天知道呢!或许是缘分吧。”
双梦护法俱是一愣,默然对视,心底偷笑。
秦画却无笑意,方才听见二阁主叫得亲密,当即惊恐发问:“师父认得她么?”
男子摇头。
秦画不信:“那她为何这样叫你?”
男子眨着眼想了半晌,忽然问道:“她多大了?”
秦画一怔,不解而答:“听我好友说,她比三阁主大两岁,应是三十有四。”
男子认真点头:“那就是她错了。我也三十四,和她一样的年岁,不是她哥哥。”
秦画哭笑不得:“谁要和你比岁数了?她不是这个意思!”
织梦台上,二阁主眼中笑意旖旎,又盯着看了片刻,忽而叹息道:“好啦!去把那几个兄弟带上,咱们回家。”
清梦吃了一惊,当即跪伏进言:“阁主,秦愫璎还没捉住,切不可中了美男计!”
二阁主不禁失笑,伸指在她额上一戳:“傻丫头,都是短兵相接的人,再多情也不在此时!你往林子里瞧瞧,咱们三人加在一起,几成把握与他打个平手?再来一个小秦画,岂不更难对付?”
她扶着清梦起来,目光转而严肃:“倘若单论轻功,我便有自信与他不分伯仲,若要交手,恐怕只有大阁主才能胜他。你莫忘了咱们来此的真正目的,今夜已算成功,此时撤退最好,切不可冒失冲动!”
幽梦拱手道:“阁主,话虽如此,倘若咱们一见凌光剑就跑,岂不显得怕他?何况他在江湖之中也无事迹名号,咱们不闻不问地走了,一切都无从查起。”
二阁主思索一时,点了点头:“有理,应当趁此机会探些消息。”
双梦护法当即请命:“弟子愿去一战!”
二阁主却摇头:“不必。刺客就该有刺客的样子,你们退下,瞧我探来。”
双梦护法分立左右,恐有意外,手不离刀,心中却好奇阁主将会如何刺探。
只见二阁主摆了一个仙女飞天的华姿,高声笑问道:“风哥哥!我姓林,字烟岚,你叫什么名字?”
护法又急又气,跺着脚说道:“阁主好糊涂,刺客哪是这般探问的!还不知人家的实底,岂能先把自家姓名说了!”
林烟岚也不计较:“只是名字而已,为何说不得?我只问一句,也不亏什么。”
护法更觉上火:“可是人家与咱们誓不两立,哪有老实回答之理?定要变着法地羞臊咱们呢!”
不料那男子竟然真的回答:“风凝,字语迟,不是你哥哥。”
双梦护法震惊无语。
林烟岚喜出望外。
秦画气得跌脚:“师父,你为何要告诉她!”
风凝道:“她先说了姓名,又来问我。”
秦画更气:“问什么你都说么!”
风凝奇道:“只是名字而已,不可说么?”
秦画登时愣住,细想之下,好像也不是不可说,噎了半晌,只好甩袖一叹:“说吧,说吧,你气死我算了!”
风凝茫然不解。
林烟岚又挥着手笑道:“风哥哥,中秋相遇,我着实开心得紧!我的名儿,留着下次再告诉你,今夜暂且作别啦!”
秦画岂容她走,飞步跃下高墙,织梦台上却已空无一人,再看林间,五个楼主也被彼岸花海带向幽冥深处。
仙音台上,唯余一片甜香,却是甘蕊迷毒的解药。
远处,夜风轻柔,隐约吹来林烟岚的歌声:“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