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画又惊又喜,连忙牵住她手,转身笑嗔道:“你有什么好瞧的,我才不稀罕呢!”仰首,眼底清辉澄澈。
燕锦微笑垂眸,目光沉在她目光里,抬手轻抚她面庞,蓦地,倾身将她抱住。
彼此无言。
无需多言。
秋意微凉,日光淡薄,独有怀中温暖安宁。
秦画将面颊抵在燕锦颈间,心跳贴着心跳,呼吸缠绕发梢,温柔缱绻,难舍难分,不可抑制的悸动使她肌肤发烫。
“怎么回事?”她惊觉心中异样,“怎和从前抱她的感觉不一样了?”
“莫非又是毒发?”细细分辨,心尖每颤一分,皆是无可言表的莫名喜悦,又有些许甜涩的怯意掺杂其中,竟与毒发时全无相似之处。
秦画深感诧异,却辨不明自己到底是何情绪,亦不知此情缘何而起,思来想去,定然只与燕锦有关。她忍不住要开口询问,又不知要问些什么,想了许久,抱了许久,仍然没有答案。
“此处定然就是阵眼,”燕锦与她轻轻分开,目光一如红衣灼热,“破阵的指引定然就在戏台上,咱们一同去瞧瞧!”
秦画连忙看了一眼树影,微笑道:“还好未过午时,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才好!”
牵手而行,先上了海棠林东侧的戏台,查过一圈,并无可以操纵的机关,再去西侧查看,亦是如此。
燕锦想了想:“宫主说过,需有至少二人同在阵眼,才能得知提示。此处两座戏台,莫非是要咱俩同时登上?”
秦画点头:“定是如此,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另一边。”
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姐姐,阿曦不在此处!”
燕锦面色微变,四外环视一圈,果然不见半点蓝色。
秦画急道:“姐姐,咱们回去寻她吧,许是出事了!”
燕锦沉思片刻,摇头道:“相思阵内并无危险机关,她武艺又不在你我之下,想必不会出事。即便真有意外,被迫与人打斗,也应被你听见声音才对。”
又看了看天色:“午时就快到了,倘若错过时间,此行便无意义。咱们先将星河引梦解开,然后再去寻她!”
秦画立刻绕去东边,展眼西观,因有海棠林遮挡,根本看不见燕锦与戏台。
想了一瞬,抬步走动,不出五丈,果然发现了花林中的一处间隙,凝眸而视,对面镜中也有自己的影子。
她连忙唤道:“姐姐,我在这呢,快过来!”
燕锦循声而去,镜里,花林深处,果然掩映着一抹俏生生的白影,不必猜,一定正在对她笑。
她也对镜而笑,不料笑容未展,猛然瞧见秦画的影里又分出一道影来,飘忽不定,淡若透明,正幽灵般地缠在秦画身上。
“妹妹,快躲开!”她大惊失色,摘枪在手,已有向东飞跃之势,“你身后有东西!”
秦画吓得一跳,闪步撤走,出剑回眸,却不见有物。等过一瞬,仍无动静,便又走回去:“姐姐,你瞧见了什么?”
燕锦也正奇怪:“像是你的影子,却又不像,方才你一走开,它也不见了。”
疑惑之下,秦画自然地面向镜子照影,前后转了两圈,并未瞧见身上有何发光之物。忽一眼瞥见镜中的燕锦,顿时惊叫起来:“姐姐,你也有两个影子!”
燕锦背后发凉,回看镜内,却毫无异常。再看秦画,果然还是影叠着影,仿佛镶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边。
她心中大奇:“怎会多出一条影子来?看轮廓,却也不是我们。莫非是这西洋镜藏有玄机?”
再向镜中细看,暗自点头:“果然,我在此处,瞧不见自己映出双影,她的镜像叠影也只能被我发现。倘若这就是宫主所说‘二人同在’之意,破阵的指引定然就与这影子有关。”
她思索时,身体总是笔直地凝立,枪若在手,便会因着习惯展臂竖持。抬手一落,戳住枪尾,蓦地听见秦画喊道:“姐姐,你的影子动了!”
燕锦一怔,如闻箴言,心头接连闪过数道霹雳,登时照亮了破阵之法。她立刻将心中猜想告知秦画,又问道:“我那影子是何动作?”
秦画凑近镜面细看:“它从你身上走开了,就在你身边站着,似是捧书而观。”
燕锦懊丧地一跺脚:“怎的又是读书!”
秦画笑道:“定是你方才讲话嚣张之过!伯父离不开北疆,就指派影子来此教训你,你快跟着读两篇,让他老人家息怒!”
燕锦轻轻撇嘴,向北深施一礼,小声嘀咕道:“爹,孩儿与妹妹正遇难题,您若千里有知,定要助我们破阵。最好少读几页书,勿使孩儿昏厥。”
秦画字字都能听见,挥袖笑道:“快别磨牙,好生摆个读书的姿势与我瞧瞧!”
虽知不是真读,燕锦还是止不住地唉声叹气。挂起长枪,两手一摊,无精打采地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不对,人家不是这样读的!”秦画将春寒剑当做戒尺挥着,“你这动作哪里是捧书,分明是端盆!腰挺直些,手举高些,头抬起来!”
燕锦老老实实地照做,只是表情更加愁苦:“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以如此神态朗诵招魂,全无一点悲凉壮阔,反倒生出一股极不搭调的幽怨来。秦画目不转睛地看,心满意足地笑,越发衬得燕锦凄惨。
听到“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之时,秦画连忙叫道:“姐姐,影子定了!”
燕锦当即住口,也不答话,双手啪地一合,右臂狠抡几圈,弓步一振,把那无形之书远远丢开,叉着腰长出一口气。
秦画笑若梨花,踮着足尖,在原地跳了跳:“姐姐,我的影子动了么?”
回答声从花海对岸飘来:“动了,正拢着烛焰剪灯花呢!”
秦画便依她指引摆出姿态,旋即将那影子定住。
此时再看镜中,双影恰巧定格一个书生夜读、小童续灯的场景,隔了一瞬,书生伏案而眠,小童吹熄灯烛,二人一同消失不见。
映照此景的两面西洋镜忽然自行转动,转时慢而沉重,铮铮有音,底座之内,戏台之下,定然铸着不小的机关。
果然,台上大镜停转之时,台下镜门开始翻转,浪头起落般一扇接着一扇,在迷宫之内辟出一条道路。
二人便知此法不错,立刻又沿戏台走动,找到下一处花林空隙,再将此法演绎一遍。
如此反复五次,台上折扇面般排列的镜阵忽然震动,自左右两端同时向中合并,层层相叠,似被无形之手收拢。转眼过后,台上唯余正当中的一座西洋镜,台下迷宫之内,出路已然连通。
秦画欣喜非常,轻功一展,飞进海棠林,招袖呼唤,燕锦立刻到了身边。
“姐姐,相思阵已经破了,为何光源不见?”
抬头看看太阳,即刻就到午时。
“莫急,既是此时留下的星河引梦,光源一定就在附近,咱们仔细找找!”
台上不见光源,二人便在林中搜寻,穿梭花海,冷不防撞上一束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退后查看,才知是戏台正中的镜面反光。
因此刻恰是午时,日光照射不偏不倚,东西两座大镜对面而立,映照的光束就在海棠林中汇聚。如此特殊之处,定然就是当年光源。
对视一眼,秦画走入光束,起星河引梦剑式,但见:镜散云天影,袖笼海棠风。玉剑承金辉,芳姿照花容。魂牵梦萦缘何起,相思咫尺一梦中。
剑式终了,双镜之光穿林而起,势若蛟龙出海,聚似龟背负碑;外侧一道光束奔如长河,汹涌湍急,气势磅礴;忽有数朵浪花溅起,又落回海棠林中,凝成一行小字:“难消多情似无情。”
秦画持剑而立,仰首定定地看了半晌,茫然问道:“这又是哪里?”
燕锦笑道:“收剑吧,我认得!”
春寒入鞘,光影消散。
秦画缠过来挽住燕锦:“你既认得,快说与我听!”
燕锦出其不意地将她抱住,展轻功‘烽烟行’,一步跃上了海棠树梢,寻了个安稳的位置,搂着她坐下。
秦画心头飞跳,脸颊藏在她怀里,不敢抬眸:“你不答话,蹿到树顶上做什么?”
燕锦笑道:“这里高,周围遮挡也少,煦晨若是来了,一眼就能瞧见咱们。”
她又取出朱雀面具戴上:“阵中通路已经出现,她稍后定能找来此处。咱们一边说话,一边等她,岂不好?”
秦画这才抬头:“好,那你正经说话,方才的图画是哪里?”手臂还在她腰间环着。
燕锦搂着她肩:“那幅龟背负碑的图,其实是一座山,唤作霸下岩,岩下的大水唤作龙胆河。山中有一个断潮帮,聚集着无数肝胆相照的英雄好汉,咱们要找夜寻的下落,应当先去拜访他们。”
“霸下岩,断潮帮,”秦画呢喃道,“是不是为民治水的断潮帮?”
“正是!”燕锦笑赞道,“看来你知道的不少,不必我再讲了。”
秦画在她臂上轻轻一拧:“我不知道,就要你说。快讲,霸下岩在哪儿?”
“听说是在河东道的绛郡一带。”
“听说?”秦画坐直了身子,“你不曾去过么?”
燕锦摇头:“我从北疆回来也只两年,未曾得出空闲亲自拜访,只是听过他们的名号。”
“原来如此,”秦画又靠回她身上,“方大哥多在江湖中走动,说不定他去过呢。”
“我也是这样猜想,稍后见了面,咱们仔细问问。”燕锦歪着头,脸颊贴着她银发,“音守财怎么还不来,莫非又去哪里捡铜板了?”
秦画失声而笑,即刻又嗔怪道:“胡说,人家再守财也不捡地上掉的。何况她根本没那么守财,该花的从来不少花。”
燕锦哼了一声:“她的银子从来只给你花,我想吃一口烧饼她都不给买。”
秦画瞥她一眼,伸指在她脸上轻戳:“你这话,是酸着她,还是酸着我?”
燕锦认真地想了一会:“好像都有,却不一样。她对你好,我自是开心感激的,倘若全天下的人都像她一样对你好,我才放心呢。”
又说道:“但咱俩才是姐妹,我又不愿她对你太好。有时还觉得,这世上与你最亲密的,只有我一个就足够了。”
秦画连忙抱住她:“当然只有你一个!和你这样亲的,除了我,还有第二个么?”
燕锦毫不犹豫地摇头:“再没有了。”
秦画笑道:“我就知道,咱俩的心总是一样的!我和你亲近,也和阿曦亲近,但你是姐姐,她是好友,自然是不同的。论年齿,你俩同岁,我却比她小;论交情,你俩相识不到半载,我却与她共度八年了。因此不管怎么算,她都应该对我更加照顾才是,但以后你俩熟络了,她一定也会对你这样好的。”
燕锦仔细琢磨,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禁朗笑道:“听你这样一说,我竟有些着急着见她了!走,咱们找她去!”
跃下树梢,走向迷宫阵门。
秦画侧耳听了片刻,仍然没有音曦的声音,想了想,对燕锦道:“姐姐,相思阵这么大,只怕一时难寻。现在出路已经有了,咱们何不去找残香师姐,请她带咱们入阵去寻阿曦?”
燕锦笑着拍了拍她头顶:“你这小脑瓜里也结出聪明果啦!说得对,咱们先去问问少宫主,或许音守财已经顺着路出去了。倘若还在阵内,咱们一同回来找她。”
秦画把她手臂一摔,竖眉薄嗔道:“你才是木头会结果呢!”
说罢,风一样地冲进阵内,回眸笑道:“你是大聪明果,待我将这路上的镜子都合住,看你怎么出来!”
燕锦大笑道:“好妹妹,忘了你姐姐是肋生双翼的朱雀么!休被我捉住,看把你挂到月亮上去!”
火浪逐霜,消失在长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