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锦低声道:“是陛下调我回来的。我十八岁生辰当日,忽有一位面生的将军押来一批辎重,对外称是御赐贺礼,暗中却藏着陛下亲书的密旨。陛下要我隐秘返回长安,一刻不许耽搁,只将旗号留在北疆,以防琨琉生变。”
秦画也压低了声音:“陛下召你回来,就是为了醒春山的事么?”
燕锦点头:“陛下知道你还活着,特派我来将你救出。”
秦画惊喜道:“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燕锦笑道:“陛下为人强直刚烈,从来不信鬼神传说,不管血海阁如何造谣,他都认定是贼人干的。有一件事,我只说与你知,除了升龙,陛下还有一支亲卫队,唤作隐龙,他们只在暗中做事,从不对外留名。八年前,醒春山刚一出事,他们就探知了其中蹊跷。”
秦画忙问道:“隐龙卫也是铭二哥统领么?”
燕锦摇头:“不知。此事乃天子机密,不许我们过问,我也不曾见过隐龙卫。”
秦画轻轻点头,又问道:“如此说来,陛下一定也知道血海阁了?”
燕锦答道:“是几个月前才知道的。救出你之后,我给陛下传了书信,信中仔细讲了醒春山上的经过。”
秦画不禁后怕:“陛下不知敌情便派你来,倘若一去不回,如何是好?”
燕锦一摆手,扁着嘴叹了口气:“快别提了,我也正为密旨发愁。陛下派我来此,第一件事是将你救出,第二件事竟是查清凶手,然后将其一网打尽。”
秦画惊诧万分,贴近了镜面仔细问:“把血海阁一网打尽?就派你一个人来?”
燕锦无奈点头:“就我一个。”
想了想,又摇头,一指凤羽枪:“还有它,陛下亲手赐的。”
秦画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先帝赐的也不行!血海阁在武林之中只手遮天,岂能凭借一人之力剿灭?陛下为何不派双龙卫前来助你?”
燕锦有些发愁:“陛下说,双龙卫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抽不出人手帮我。又说不必担心,倘若危急,自有高人相助。”
“什么高人?会是咱们身边的人么?”秦画眼睛一亮,“是阿曦?方大哥?木枫师叔?”
燕锦沉吟道:“我已传信问过陛下,这几位,陛下一个都不认得,或许他们都不是。”
秦画有些失望,细一思忖,不由得担心起来:“莫非根本没有帮手,却是陛下给咱们定心丸吃?”
“难说,”燕锦神色严肃,“不管圣意如何,我只当是单枪匹马的一仗,这样想出的计策总不会错。”
秦画立刻嗔怪道:“怎说是单枪匹马,难道我不在你身边么?”
燕锦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好妹妹,是我错啦!虽知你已继任了家主,我却还总当你是那个小小的病雪人儿呢!”
秦画哼了一声,伸指在她镜中笑颜上一戳:“病雪人儿又如何?哪怕没有长生血,我也不会让你独自冒险。你去火里,我化成水,你去水里,我结成冰,总不会教你受伤的!”
燕锦一笑,指尖点在她鼻尖上:“你化成水,我捧玉碗盛着,你结成冰,我拢白雪藏着,往后再不会将你失落,也再不与你分开!”
秦画瞧着镜中人影,忽觉神魂激荡,莫名羞怯,双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竟不敢再去瞧她,便连忙在镜面上一拍:“不许打岔,我还没问完呢!你说,陛下既然早就知道醒春山中有贼,为何等了六年才派人来查?”
燕锦叹了一声,正色道:“陛下何尝不想立刻除贼?但彼时陛下刚刚继位,根基不稳,人心不宁,朝野上下、边境内外,竟无一处不乱的。如此境况,大有亡国之兆,陛下委实无暇顾看武林,只得暂将此事放下了。”
秦画思索道:“看来血海阁在我生辰宴上动手灭门,多半只是捡了一个画柳团聚的巧合,实则是盯上了新君登基的空隙。他们应是想在断去陛下一臂的同时夺取夜寻,而后大行篡逆谋反之事。”
燕锦颔首:“正是如此!陛下也早猜透了他们的诡计,因此始终不敢放松警惕,一直派隐龙卫在暗中调查,也常命二哥率升龙卫在江南一带巡视。如此艰难熬过了六年,陛下终于存有余力,于是秘传圣旨,调我回朝,要将过去血债一并清算!”
秦画缓缓点头,忽又问道:“如此说来,天承内外之乱,已被陛下平定了么?”
燕锦怅然而叹:“北疆有咱家守着,西疆有贺将军守着,接壤边境上暂无战事。域内动乱也平息了许多,却总是不能断绝,但相较七八年前,已然好得多了。”
秦画沉思片刻,严肃道:“既是如此,咱们不可等闲视之,还应尽快找回夜寻,为陛下排除忧患!”
燕锦赞同道:“我也是这个主意,有了夜寻,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她看看秦画,又惊叹道:“但我着实不曾想过,先帝竟会将夜寻秘密地存在咱们家!”
秦画也惊讶不已:“你竟不知?伯父不曾告诉过你么?”
燕锦皱着眉摇头:“爹娘都没说过,此事或许连他们也不知道。但陛下一定知道,既然派我查案,为何不将如此重要之事讲出?倘若不小心丢了夜寻,岂非是一败涂地的结果?”
秦画凝神想了半晌,猜测道:“或许陛下认定你必能救我出山,也相信我必能找回夜寻,因此不曾特意嘱咐。”
燕锦笑道:“你说得有理!既是如此,咱们可不能辜负了陛下的重托!”
秦画用力一点头:“你放心!只要咱俩在一起,没有什么做不到的!方才说的那些,全是咱俩的悄悄话,只要来了外人,我仍然替你瞒住。”
燕锦夸赞道:“有你在,我……”
赞美之词还没夸出来,猛地想起一事:“坏了,咱们只顾着说话,却把时辰耽误了!”
秦画狠狠地吃了一吓,急忙抬头看天,却忘了顶上满是海棠花枝,根本瞧不见太阳,顿时更加慌张:“怎么办?现下不仅找不到你,阵眼也是半点线索都没有!”
燕锦忙又问道:“你可知煦晨何在?之前听到过她的声音么?”
秦画愧疚难当:“早些时候的确听到了,却也同时听见你在唤我,我……我不自觉地往你身边走,竟将她甩在后面了。”
燕锦琢磨道:“那她定是由西向东走,正与我相对而行的,倘若不在中途先遇见你,迟早也会碰到我。但咱俩说了这么久的话,怎会连她的声音也听不见?”
秦画眨眨眼,忽地喜道:“莫非她已在阵眼等咱们了?”
燕锦想了想,点头笑道:“有道理!音守财精明得很,独自一人也能找到阵眼!”
她原地转了两步,伸手敲敲镜子:“残香少宫主说,相思阵是磨练默契的所在,无论人多人少,都有破解之法。既然咱俩已经发现了彼此,线索定然也在彼此身上,还应再想对方所想才是。”
秦画看着她:“那你现在正想什么?”
燕锦也看着她:“想你。”
秦画蓦地红了脸,拂袖在镜上一拍:“呸!我才不信呢!”
燕锦认真道:“为何不信?既要彼此配合破阵,我怎能不想你?”
秦画一怔,暗思道:“却是这个道理。”
便又问道:“那你想我什么?”
燕锦笑道:“我想,你比身边的海棠花还好看。”
“还敢说不是打趣我!”秦画忽觉心跳又快了起来,躲闪着不敢看她眼睛。
燕锦瞧着她,不禁有些痴了,自己却还不知,只是呆呆地笑。
秦画急忙低下头去,过了一瞬,到底忍不住去看身边的海棠花。离她最近的是几株垂丝海棠,柔蔓织愁,细缕言情,丽而不俗,淡而不寡,恰似亭亭少女。
燕锦微笑道:“如何?我不曾说谎,它可及不上你好看。”
秦画听她如此赞美,只觉心花怒放,喜悦满怀,口中却不承认:“哪里好看了?好看又如何?人家有花香,我有什么香?”
燕锦笑道:“花香算得什么?你……”
说到此处,二人同时惊叫起来:“垂丝海棠怎会有香?”
燕锦正色道:“妹妹,此事反常,定是线索!你嗅觉灵,若能将花香源头找到,或许就能知道阵眼何在!”
秦画点头,阖眸轻嗅,只一瞬就辨出了浓淡之差。脚下跟着香气移动,几步后,在一株高大的垂丝海棠树前站定。
香源就在垂丝之下藏着,她伸手轻轻拨开,果然发现后面还有一株西府海棠。海棠虽美,却无香气,独有西府海棠香艳并存,盛开时风姿楚楚,灿若明霞,堪称海棠中的上品。
秦画一看便觉喜欢,回眸叫道:“姐姐,我找到啦,你快看!”
“好看,”燕锦含笑点头,“还是你好看。”
秦画立刻躲进垂丝海棠里:“我不和你玩了!你独个想办法吧!”
岂知这一躲,真被燕锦发现了阵中秘密:“妹妹,你快出来!你那边有一面镜子不照影!”
“什么?”秦画果然又钻出来,明睁血瞳查看四周,“在哪里?我怎地找不到?”
“我已瞧见了,是你左手第三座镜门!”燕锦指引着她往那边走。
秦画依言走到近前,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不是西洋镜,却是一面无色玻璃,稍一思索,便已明白了寻路之法:“西府海棠位置独特,与它并立,定有一座镜门照不到人影,那里就是通路入口。”
随即想到:“或许还有别的出路,但如此细腻的解法,倘若不在对方身上时刻留心,是决计不能发现的。”
她心情舒畅,脚步也快,推门穿行,另一侧果然还有花香,也能瞧见燕锦。
二人便以此法寻路,反复十数次,周围忽然毫无征兆地变了模样——人影消失,镜面不见,古铜底座相连成壁,明媚海棠盛放其中,清天皓日举头可见,竟与阵外环境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海棠林东西两侧的大戏台。两座戏台别无二致,高有数丈,阔能奔马;台上并列叠架着数十面大西洋镜,远观恰如折扇展开,扇面之上花树无限,却是海棠林的镜像。
秦画环视一周,因不见了燕锦,立刻又觉不安:“姐姐,你在哪儿?”
无人回答。
心下慌乱,她小跑起来:“姐姐,你瞧得见我么!”
忽听身后花枝微颤,似一声轻笑,一双温暖洁净的手覆在她眼睛上:“我瞧得见你,你可瞧不见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