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阵确是一座迷宫,所用西洋镜形状不一,大的高阔如门,小的玲珑如贝,相互联结,密无间隙。从外看,不见镜面,只见厚重的古铜镜底蜿蜒纵深;又因周围内外海棠满栽,阻挡视线,也不知到底方圆几何。
秦画谢过弟子指路,迈步走入阵内,不料刚一进门,立刻就被迷宫镜面晃得眩晕,幸而手快扶住了镜框,不曾栽在地上。垂首一瞧,这才发现脚下根本没有土地石砖,连道路也是坚固镜面铺成。再抬头望,阵内除却铜框洋镜,便只剩下自己和海棠花林,影在镜中,镜中叠影,镜中镜内影中影,一时间目眩神迷,方位难辨。
她扶着镜面,阖眸缓了一阵,再睁眼时,终于稍感安定。无意识地走了两步,冷不防一头撞在镜子上,直疼得脑内嗡鸣,心里叫屈。
于是停下不动,聚缩血瞳,细察阵内反光之处,想借此来找出通路。不料看过一圈,四面都不通行,所处之地竟是封闭的。想了一瞬,伸手去推面前的西洋镜,果然像推转门一样推开来。
发现摸索之法,令她稍感欣喜,一连推了四五面大镜,却见周围并无一点变化,也无一点指引方向的记号,便知不对,急忙驻足思索:“不能这样随意走!倘若原地绕圈,岂不是蠢?”
四面环顾,尤其留心海棠树,看了一周,却无线索。
忽又想到:“这迷宫是大镜封顶的,既有古铜底座挡着,日光怎会透进来?”
仰首而望,花枝如云,好不容易寻到一处间隙,细看之下,发现迷宫顶上不只有西洋镜,还有淡色的琉璃、玻璃,因设计得巧,既能透光,又使光束不显浓淡差别。
秦画大喜过望,计上心来:“既能瞧见青天,定能寻到白日,借它辨别方向,自然不会迷路!”便将面前的镜子推开,走进去,抬头望,却被海棠花满满当当遮住了视线。
原来海棠宫的植树之法,在天承境内独一无二,所用灌溉、驱虫、供养等物,也都与各地不同。因此特殊之处,海棠宫内的海棠四季常开,树高花繁,枝鲜叶朗,观赏价值远胜别家,但到了相思阵内,就是阻碍破阵的一**宝。
秦画懊恼不已:“这才真正是无处钻空子!不见天日地走,须得想个办法破解。”
又看了看头顶,忽地一跺脚:“真笨!用折枝挽情弹开枝叶,不就瞧得见了?”
春寒内力凝聚指尖,刚要发出,猛然想起不妥:“爹娘当年可不曾动武破阵,如今我用折枝挽情,岂不是一代不如一代?海棠弟子来此练功,练的也不是武艺,我靠武艺寻路,却不是耍滑之行?”
想到此处,立刻止了武功探路的念头,静下心来寻思他法。
转瞬记起公孙残香的告诫,顿时有了头绪:“此处练的,既是知心知意的默契功夫,诀窍定是多想对方心中所想。我方才只顾自己走路,却忘了想她二人会如何走,倘若走岔了,即便找到阵眼,也无济于事。”
伸指在镜面上划着,心中盘算:“我从南来,入阵之后不曾转弯,面向应当还是正北。现下不知阵眼所在,她二人定会设法先往我这里走。我只需继续向北直行,便最有可能与她们同时相遇。”
拿定主意,立刻前进,只找能向北开的镜门穿行。一面走,一面留心听声,推到第四十八面西洋镜时,忽听远处有人高呼她名,竟是朱雀音曦同时在唤。
秦画心中一惊:“怎么回事?莫非她二人已然相遇了不成?”
先相遇的,岂不是更知心的?
她忽觉烦乱难定,竟有委屈落泪之感,连忙回应:“我在这里呢!”不料答了数声,那二人仍在唤她。
秦画一愣,随即领会:“看来我们相隔尚远,我听得见,她们却听不见。连续呼唤,不是要我回答,而是让我有个寻找的方向。”
静听一阵,仔细辨位,却发觉她二人喊声错落,并无合力传音之意,又立刻醒悟过来:“原来方才叠声只是巧合!如此想来,她二人虽用同样的法子寻我,却不曾相遇过。”
虽知这不是值得欢喜的好事,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庆幸,原来自己仍有机会。她按捺不住地激动起来,竟连步伐都有些偏斜,手底推着向北的镜门,心意却往东方飘去了。
殊不知幻阵就此而起。
镜像连环,虚影重叠,秦画囚困于镜中,迷失在影里,未及察觉,心神已被过往束缚。
“书上说,如果两个人常常互相想着,便叫相思,能心意相通,永不分离,这岂不是在说咱们?我便给这珠链起了‘相思扣’的名儿,以后不管你在哪儿,我都能找到。”
垂眸,腕上七颗绛珠晶莹剔透:“这是她对我的许诺,哪怕山水数重,死生隔断,也都兑现了。”
“我不是少侠,更不是客人,你走近些,瞧瞧我是谁?”
她快步走向自己的影子,狠狠伸手一推:“可我竟然认不出她!”
“是我呀,你难道不记得了?”
泪珠自她血瞳中滚落,竟与相思扣一般颜色:“我难道不记得了?”
“只要与愫璎姑娘有关,再小的事也不琐碎。”
“我的宝贝自然只有愫璎姑娘。”
“……”
秦画终于停住。
重重门后,呼唤之声却从未止歇。
“画儿,你瞧着我,我有话告诉你!”声音温柔坚定,正与此句相同。
而秦画心底的愧疚胆怯,也正与那日无异。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她忽然有了一个荒唐的主意,转身就往回跑。跑了两步,手推在镜面上,却莫名地使不出力:“我怎能逃开?她若始终找不到我,定然比我难过百倍。”
斜倚海棠,久久思量,真实的想法越发清晰:“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宁教时刻煎熬,也要在她身边!”
心里才想了这一句,镜门就已推开三座。
她越跑越快,暗自起誓:“与她重逢,同入此阵,定是爹娘在天之灵指引。前尘如何,我心如何,都在今日印证。这一次,必要由我将她寻到!”
呼唤声越来越近,字字清晰,应已相距不远了。
秦画愈发激动,几欲落泪,正要再跑快些,蓦地又被一件大事定住:“阿曦的声音不见了!”侧耳细听,西边果然寂静无声。
心中一惊,为时已晚,她回想了片刻,不禁懊悔起来:“明明定好了向北直行,我怎会拐到东边来的?都怪一时想得自私,竟把阿曦撇下了!”
向前看看,回头瞧瞧,又扶着额头思索:“事已至此,只有先去将她寻到,再一同去寻阿曦,才能聚得最快!”于是又向东走。
顺着声音指引,穿过十几道门,迷宫阵内忽然烧起一片绛红火焰,更衬得海棠花明灿娇艳。
秦画惊喜非常,想也未想便冲进去,生怕一眨眼就走丢了她。稍不留神,又撞在镜面上,却不顾疼,立刻去向旁边摸索,迫不及待地要把她真身寻到。
“画儿!”朱雀也已发现了她,来回急走,触到的却都是虚影,“你莫走动,我这就来!”
秦画一听,慌忙将她叫住:“且慢!你站站,待我去找你!”说着话,推镜便走,竟也不加思索。
朱雀见她有些心神不宁,忍不住担忧:“画儿,先将周围看清楚,莫要中了障眼法!”
秦画却唯恐找得迟慢,脚下丝毫不停,只是随着声音走:“我感官灵,出不了错!你等着,我定能将你寻到!”
朱雀深信不疑,便配合着与她说话,不料镜门三开之后,秦画的影子忽然消失了。她顿觉心里发空,急忙高声呼唤:“画儿,你在哪里?”
等过片刻,无人答话,又等一阵,仍然不见人影。
朱雀愈发焦急:“她走丢了么?”
仔细一想,却觉不对:“我们近在咫尺,她五感灵敏,怎会迷路?”
“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愿听!”
一句话不受控制地跳在耳畔,顿时挑起惊疑之心:“是她不愿理我么?”
思及此处,不敢再等,急忙推镜去找。连过六七扇门,秦画的声音忽又出现,镜中海棠沾霜覆雪,影子也回到视线之内。
“原来不是不理我!”朱雀如释重负,心下欢喜,“看来她一直在找,只是中了迷宫的陷阱。”
略一思索,转身去敲周围的西洋镜,又把每一扇推开查看。
“怎么会这样?”秦画却是心事重重,看一眼镜中,明明人影贴合,略无间隙,却偏偏触摸不到。
“莫非天意不许我们相见?”凄凉顿起,压得眉梢低垂,滋味沁入心底,却是不甘。
近在眼前而不可得,岂非是对追寻者最大的折磨?陷此困境,她只觉得脚下镜面都生出刺来,不断地催促着她快走,哪怕片刻也不许停顿。
岂知才动一步,立刻就被朱雀叫住:“画儿,别再走了!”
秦画猝然僵立:“她不许我来寻她么?”
又听朱雀说道:“画儿,我已知道了迷宫机巧。这四周的镜门可以轻松推动,底座也只一层薄铜,因此声音可以相传。方才不见了你,我推镜时十分沉重,敲击底座,声音也难扩散,像是夹有坚厚石板,因此呼唤无用。再想残香少宫主所言之意,定然暗指此刻情形,倘若彼此靠近,便不能对话,若要互相瞧见,就得隔些距离。”
她将此间设计说得认真,无非只为商量一个破解之法,秦画却是越听越凉,心中一片黯然:“这岂不正是我们的处境?阵内阵外,有何分别?”
朱雀看出她情绪低落,只当是一时累了,便又柔声道:“画儿,莫要灰心,叔父婶娘能破此阵,咱们定然也能。先休息一会,稍后再想办法不迟!”
秦画本来只怨自己,听见这话,忽然莫名地委屈起来,忍不住与她赌气:“想什么办法?既非相思人,如何能破相思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