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知音举杯回忆:“大约十五年前,初冬时节,慕歌青禾二位大侠登门来访,特意委托后人继任之事,依他二人希冀意愿,老夫请他们去了相思阵。说起此事,不得不赞,慕歌青禾真乃天成佳偶,灵犀眷侣,巳时入阵,午时而出,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将此阵破解。”
秦画从未听爹娘讲过此事,不禁心底发虚,忙又请教。
公孙残香笑意盈盈:“你莫被师父吓住了,相思阵虽然挂了一个阵名,却不是什么高深奥妙的阵法,不过是一座西洋镜摆成的迷宫罢了。”
音曦奇道:“镜子从来是为照影所用,摆成迷宫作甚?”
公孙残香笑道:“一不为看,二不为玩,只为训练弟子技艺。你们已经见过我家师弟登台,虽不敢称他二人嗓音最亮、身段最佳,但独有一个长处,是别家戏班都比不了的。”
方钰喜道:“这个我知道!他们意念相通,所长正是最难得的默契二字!”
公孙残香笑赞:“不错,戏角之间的一点灵犀,就是海棠宫的独到之处。不单是他二人,凡我同门弟子,任你怎样挑选搭配,登台后都能如此默契。这并非是我们天生彼此知心,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相思阵里结伴练出来的。”
音曦惊叹道:“只是一座迷宫,竟有如此奇用么?”
公孙残香神秘一笑:“那当然!要解此阵,并无神机妙法,却有一点诀窍在里面。你们……”
“梨儿!”公孙知音笑道,“不可说破!”
公孙残香连忙掩口:“哎哟,险些漏了机密,该罚!”便笑着斟满酒盏,自罚一杯。
朱雀笑道:“宫主,我们不问破阵之法,但请告知相思阵里的规矩。”
公孙知音微笑道:“这却无妨。规矩有三,第一条,相思阵门二十八座,入阵者可以自行挑选,但一座阵门只可进一人。第二条,一旦走入迷宫,阵门尽皆封闭,除非到达阵眼,不能发现出路。第三条,阵眼中的指引,须有至少二人同在,方能获得。”
他看向秦画:“听你爹娘讲,剑舞就是在指引出现时留下的。我将这三条规矩告诉你们,你们何时入阵、几人入阵,尽可自由决定。”
四人听说,立即商议,秦画答宫主道:“晚辈要重现当年剑舞,周围光源不能有差,何日入阵,全凭宫主依天色气象决定。既然爹娘只用一个时辰破阵,我等也不多要,仍是巳时入,午时出。”
公孙知音朗笑道:“好,有志气!我替你们留心瞧着,只要见了当日天气,便着残香带你们入阵。你们一行四人,同去破阵么?”
公孙残香见秦画有点头之意,还是忍不住提醒:“要破相思阵,入阵者并非多多益善。若想快些,只需挑一个最知心的,二人同去即可,就像你爹娘那样。”说完,无需宫主责怪,自觉罚饮三杯。
四人立刻又商量,方钰虽对相思阵内兴趣颇浓,却恐拖慢了时间,便主动放弃:“我留下!一来提防血海阁突袭,二来提前打点行囊,顺带还能请教些戏剧学问。”
秦画歉然道:“多谢方大哥体谅,等我们回来,定将阵内情形仔细讲给你听。”
慢慢转过头,却与红蓝二人视线相撞,一时间无声胜有声,惹得心下思量:“选谁好?”
转瞬就有答案:“犹豫什么?要论知心默契,除了她,还能有谁?”目光转向绛红一边,话未出口,猛地被她面具锁住了唇舌。
“当真如此么?”秦画垂下眸去,“如今我连她面容都已陌生,还能知她的人么?”
举棋不定,眼随心动,果然发现音曦还在瞧她,神情殷切而炽烈。
秦画不由得暗叹:“她也曾经易容瞒我,但朝夕相伴却不掺假。这八年间,我已变得太多,她不知道,她却是时时见证的。若说亲密默契之人,难道不该是她么?”心里虽是这样想,音曦之名却迟迟叫不出口。
她在这厢怔默无言,红蓝俱在那厢思绪翻涌。
朱雀思忖道:“担心什么?她早已知道了,此番定会与我同去。我不可太过殷勤,若因私心坏了大事,就连她也要责怪我。”
音曦却暗自怀疑:“小麻雀怎么不说话?莫非是我猜错了?”
转念又否认:“不可能,天阙宫里,画儿那般反常,除非是她,再说第二个我也不信!”
她瞥了朱雀一眼,心中冷笑:“你不开口,我偏要拿话激你!你若承认,我心服口服,你若不认,也正合我意!”
便把酒盏一推,朗声说道:“我与画儿同去!我与她相伴最久,自然也最知她心意。”
朱雀淡淡笑道:“相伴也有不同,未必时间久了就能知心。何况还有伴她更久的、相处更近的人在。”
音曦眉梢一挑:“咱们只有四个人,你说的莫非是自己?”
朱雀摇头:“我说的是她三姐姐。但凡与画儿有关的事,她姐姐早已悉数告知于我,要破相思阵,还是我去最合适。”
音曦好像并不在意:“她姐姐只知她小时候的事,如今画儿已经长大,心事好多着呢,怎还会与从前相同?这些年来,她悲伤害怕,都只是我一人瞧见,就连她姐姐也无从得知,更何况是你?”
朱雀并无动摇之色:“是人总会长大,但无论长到多大,姐妹永远都是姐妹。你只见过她悲伤害怕,她开心快活的样子,又见过几回?我却都听她姐姐说过。”
音曦不屑道:“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年幼时,穿一件新衣高兴一天,长大了,还会因为这般小事高兴么?她从前如何开心,我没见过又能怎样?以后自会加倍地让她开心。”
朱雀一笑:“衣不如新,人却不如故。得一件新衣,或许无甚可喜,倘若赠衣之人不变,却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音曦忽然盯住她:“你怎知道没变?你是她姐姐么?”
只这一句话,朱雀凝噎难言。
音曦暗自冷笑:“果不出我所料!你当着她的面,不敢否认,便是承认了!”
“不是。”秦画忽然开口。
有一瞬的沉默。
“什么?”音曦看着她,表情呆呆的,“不是什么?”
秦画语气坚定:“她不是我姐姐。”
音曦大为吃惊,立刻又看朱雀,见她神色平静,镇定从容,不禁将信将疑。
公孙残香听着她们对话,早已心有不安,连忙起身赔笑:“这怎么好!都怪我一时失语,说错了话,无端惹来一番争辩!”
公孙知音立刻配合:“为师早让你不要多嘴,你偏不听!还不速速更正,要待何时?”
公孙残香连连称是,又对四人笑道:“我方才说错啦!其实相思阵的破法不止一种,人多有人多的办法,人少有人少的好处,我们宫里的弟子,常常五六个、七八个地进,只要彼此有心,怎么都不难。我瞧你们三位都是彼此亲近的,一同破阵岂不完满?”
秦画本就不知如何取舍,又觉席间吵闹着实失态,连忙含笑称谢。
公孙知音了然而笑:“如此争执着实常见,却又不失可爱之处。我家孩子也爱争这个,好像不挑他进去,就是不和他好,其实只有先后之分,并无远近之别。你们初入江湖,道路还长,更有血海阁虎视眈眈,日后必要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其中默契,定是相思阵里练不出的。不必当真,也莫要因此坏了感情,更莫忘记老夫试才之意!”
那三人纷纷应诺,心里却不能平静。
公孙知音一说血海阁,立刻又把仇恨想起,便向众人问其来历。
音曦仔细讲了一回,怕牵动秦画愁肠,故意隐去幽冥殿不提。
秦画心中感激,却不愿回避此事,委婉打问道:“宫主,晚辈曾听爹娘讲过,数十年前有一个幽冥殿,练的也是刺客功夫,若能找到他们,或许就有对付血海阁的法子。宫主可知幽冥殿的所在么?”
公孙知音微微仰首,想了一阵,无奈摇头:“我年轻时一心学艺,对江湖中事并不十分在意,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个门派,后来却又没了。”
秦画紧张问道:“宫主可知它是如何没的么?”
公孙知音又摇头。
没有答案,无好无坏,秦画虽感失望,却因再无线索可得,只好暂将此事搁置。
一时宴罢,公孙残香送四人返回客居水榭安歇,嘱咐她们安心住下,莫要焦躁。数日后,中秋佳节,卯时刚过,又一路小跑着前来叩门。
朱雀最先相迎,笑言道:“少宫主今日好早!”
蓦地灵光一闪:“是天气到了么!”
公孙残香点头而笑:“猜得准!师父说今日阳光也淡,云彩也薄,正和当日相似,便叫我来问问你们,愿不愿今日入阵?”
说话间,那三人也都走出门来,听得此讯,立刻佩刀挂剑,开始准备。辰时过后,先去长恨厅面见了宫主,才随公孙残香前往相思阵。
公孙残香一面重复阵中规矩,一面给三人各发一支竹哨,又嘱咐道:“若有意外,只需吹响,我便进去接应。只是一旦出了相思阵,便不能再回去。”
方钰给三人助威:“绝无意外,一个时辰定能出来!我哪也不去,就在此处等着接你们!”
暂别后,三人各随引路弟子分开,音曦选了西阵门,朱雀选了东阵门,秦画就近而选,自向南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