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未见何人露面,先有浓烈的杀气蔓延入厅,压迫得众人体不能动,声不能出,转瞬,走来一位高挑俊秀的年轻女子,映得厅上一片绛红。她戴着朱漆錾金的面具,身无寸铁,目光冷峻,并未故作凶相,却使人心颤胆寒,四肢酸软,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
公孙知音也有几分惧意,打量一回,衷心赞叹:“姑娘的演技着实了得,不怒自威,不作而厉,饰演杀手,当真大材小用,合该是位将军!”
公孙残香笑道:“师父莫再夸奖外人!弟子已学会了芙蓉女儿的戏,不知能得师父一赞否?”
公孙知音大笑:“为师对你赞得少么!今日既是四位主角亮相,便该都赞人家。你演芙蓉女儿,丹青女儿由谁来扮?”
公孙残香回道:“丹青女儿就在厅外等候,她不但扮相出众,还带了戏里的道具来,师父见了,切勿惊吓!”
随即朗声唤道:“丹青女儿,宫主有请!”
厅上乍起一缕微风,温而有寒,清芳怡人,竟将一天秋色吹作料峭初春。春风中,惨白瘦削的少女飘然而来,似云似月,如雾如烟,目之则有梦幻之感。众人陶醉不已,急欲见她真容,不料纱帽轻落,所现竟是厉鬼之貌,登时激起一片惊叫。
公孙知音亦是吃惊非小,忍不住开口询问:“丹青女儿,因何作此妆容?”
秦画回道:“启禀宫主,小女一双红眼,左边是烈火炙烤所伤,右边是亡亲鲜血浸透。小女满头白发,鬓边是寒雪凄霜染成,额前是哀思愁绪催老。小女面容惨白,生前是因气血衰微,死后是因遗恨难偿。”
公孙知音听此解释,神色转明,含笑点头:“想法的确新颖,如此妆容,台下瞧来虽然骇人,到了台上却最好看!”
殊不知几句话还未说完,厅内众人就已变了情绪。原来乍见之下,只知秦画容颜有异,再瞧一眼,竟然不能自拔。
公孙知音又问道:“丹青女儿,戏中用具何在?”
秋白披风微动,秦画双手捧出一个细长匣子,交给公孙残香呈递,又说道:“启禀宫主,此乃丹青阁祖传之物,正与试才之题有关。”
公孙知音满心好奇,开匣只瞧了一眼,登时便跳了起来。匣中之物,赫然就是春寒剑,他双手颤抖地捧着,惊愕难以名状。
秦画四人立刻下拜:“晚辈秦画,乃画柳山庄前代家主秦慕歌、沈青禾之女,宫主请恕晚辈欺瞒之罪!”
厅内顿时大乱,公孙知音心乱如麻,手足无措:“秦……秦……”说着话,下意识地去看公孙残香。
公孙残香当即跪倒:“师父,丹青女儿的确不是演者,而是画柳派九代宗主秦愫璎,这三位也不是角儿,而是符离县搭救师弟的游侠。弟子借戏说谎,违背门规,请师父责罚!”
公孙知音听罢,脑中更加混乱,也不知是惧是怒,是悲是喜。懵了一阵,蓦地恢复了清明,转瞬便将今日之事想得通透明白,不禁又气又愧,瘫坐无言。
公孙残香唯恐他气得太过,急忙劝解:“师父息怒,请听弟子一言!戏言是假,情理却真,芙蓉楼经营艰难,不去求人,不得资助;海棠宫光景惨淡,却有画柳宗主亲自来访;若论情谊,戏外远比戏里深厚。凶犯以黄金二百两作价,买断芙蓉楼主的良心,此乃戏里贿赂往来;以两位师叔的性命作价,摧折海棠宫的脊梁,此乃戏外生死尊严!若论仇恨,戏外远比戏里深刻。由此而论,戏中人情谊薄、仇恨浅,负恩而向仇,犹然落得家破人亡;戏外人情谊坚、仇恨深,若再忘恩负义、背友向敌,最终岂能存得全尸?只怕死无葬身之地,还要遭受后世唾骂!”
公孙知音将桌案狠狠一拍,待要驳她,却不知作何言语。暗自想了半晌,忽觉她所言的确有些道理,眸中怒色渐渐淡去一些。
公孙残香便又劝道:“方才说戏,师父乃是戏外之人,看得清芙蓉楼主自食恶果;眼下咱们身在戏中,若不能以他为鉴,定要重蹈覆辙。师父亲自改了戏剧结尾,定然也将真善宏远寄托其中,但人生不能重头,一旦过去,便是定数。画柳派与海棠宫的戏,上半场戏已然唱罢,无法更改,下半场却才开始,仍能抉择走向!弟子斗胆,恳请师父英明决断,再发正义仁善之心!”
公孙知音听到此时,已然镇定许多,面沉似水,眉头紧锁,暗将自己评戏之语仔细回想。
公孙残香跪在阶下,偷偷抬眸瞧了一眼,即知师父已有五分同意,左边足尖悄悄一勾,派出下一位来。
公孙兄弟早已等待多时,瞧见师姐暗令,立刻扑上来并肩跪着。
公孙识渊先开口:“师父,弟子也有愚见。我兄弟二人离家两月,行路百里,登台数次,褒贬不一,今日回想,每逢受人羞辱谩骂,并非是因本功演艺不佳而起,却是说我教坊中人无德少智、薄情寡义、浮花浪蕊、轻欢自贱。由此猜测,世人之所以将戏曲行当贬作下流,将梨园弟子称作玩意儿,实非戏曲本身不受尊重,而是演者不知自重所致。”
公孙青衣接道:“弟子以为,我等虽是卑微优伶,却不可不知道理,既与戏台为伴,便要配得上戏中角色。登台唱戏,假中存真,名姓是假,文谏武战、忠君爱国是真;人物是假,侠义无双、情深不渝是真。今日之事,或许正是天意降下考验,要看我海棠宫之德行是否能与才艺相配。配得上,便有望带领同行复兴梨园;配不上,便真成了不知自重的下九流玩意儿,活该受人一世轻贱!”
公孙知音盯着他二人看了许久,心中暗叹:“此话却也不假,才高而无德,终究不能成事。”
公孙残香偷瞧师父神色,心知已经十拿九稳,便将右边足尖一点,派出王牌上场。
秦画从令而行,率众再拜:“宫主大人,请听晚辈一言。海棠宫虽然不理江湖中事,江湖中人却不会忘记海棠宫。常言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某日江湖大乱,海棠宫岂能独避世外?若要真正安宁,除非剿除作乱之人,作乱者不是别家,正是血海阁。”
公孙知音一怔:“血海阁?”
秦画点头:“宫主或许不知,压迫武林、覆灭醒春、残害海棠前辈性命等事,皆乃血海阁所为。海棠之仇敌,既画柳之仇敌,宫主知音,秦画习武,此仇理应晚辈来报。纵观江湖各派,未受血海侵袭者,百不存一;有意奋起反击者,十之**。然数年以来,从无一家成功,究其原因,非是门派之内缺乏力量,而是彼此之间不曾联结,更无一人愿发九死而不悔之誓,为众家求生。”
公孙知音黯然叹息:“忍辱偷生,苟且存活,世之常态。”
秦画毅然道:“宫主所言不虚,但晚辈始终坚信,世间既有贪生怕死者,必有舍生取义人!画柳派与天承同岁,领高祖陛下之命,尽安定武林之责,志向传承,百年不渝,值此危难之际,秦画愿以鬼魅之身平人间祸,以萤火之光复日月明!”
公孙知音心中大震,怔而无言,垂眸看向春寒剑。
秦画又施一礼:“空有志向,不能成事,宫主定然深明此理。秦画要继画柳遗志,必须先遵爹娘遗命,经受宫主试才考验。此非晚辈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实因其中牵涉画柳机密,不得不做。如今,君命父命、公仇私仇,皆系画与宫主二人,宫主相助,百利无害,日后武林安宁、盛世重现,更能复兴曲艺;若不相助,亦是常情常理,晚辈绝无怨言,只恐不久后,彼岸花开满天承,盛世不复,万事皆休!”
公孙知音心绪激昂,振衣而起,快步下阶:“画柳群侠请起!你们姐弟三个也快起来!”
他将春寒剑捧还秦画,慨叹道:“我虽是梨园中人,家国大义,是非利弊,却都懂得。画柳派之于武林,亦如海棠宫之于戏曲,少宗主一片苦心,我也能懂得。你爹娘尚在世时,常来与我谈论梨园复兴之策,每逢海棠登台大演,也都来瞧,如此深情厚谊,我岂能辜负!我那两位师弟,不但死相凄惨,一生的心血也被血海阁销毁,如此大仇,我又岂能不报!”
公孙残香奋然请命:“师父,弟子愿领此任!八年隐忍,实属不易,报恩报仇,皆在今日!”
公孙知音重情明理,知晓利害,至此再无二心。当即分工传令,点兵派将,又着公孙残香安顿四人住处,吩咐厨下准备午宴。
出了长恨厅,秦画四人都向公孙姐弟道谢,随即回小园取了兵器行李,搬去客居水榭。
临近午时,公孙残香亲引众人前往仙音台赴宴。登上高阶,只见香焚宝鼎,毯绣金丝,弦乐竞奏,妙艺频呈;台中央一片海棠林,林中环列十五张镶金角乌木彩漆青玉案,琥珀杯漫漾琼浆,翡翠盏满斟玉液,琉璃碗彩堆鲜果,玳瑁盘香盛佳肴。
海棠弟子陆续赶来,公孙知音请秦画等人同坐主位,丝竹清响,随曲开宴。三饮过后,公孙知音细问醒春山之事,秦画便将头尾讲明,又问爹娘是否在此留过剑舞。
公孙知音含笑点头:“令尊令堂的确曾在宫内舞剑,也曾对我有过一番嘱托。”
秦画喜不自胜:“请教宫主,剑舞留于何时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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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二十五章 真还假巧演戏中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