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残香道:“这出戏,乃是前朝遗留的一件轶事。泽国有个卖书画的丹青阁,阁主好交朋友,仗义疏财;又有一座卖花草的芙蓉楼,楼主年轻有志,却因贫困不得经营。某日,芙蓉楼主专程拜会了丹青阁主,想求资财帮助,阁主当即答应,从此每年都给银钱,助这楼主施展才华。”
公孙知音颔首道:“是个平常的开头,后面定有变数。”
公孙残香道:“的确有变。芙蓉楼得了丹青阁的帮助,生意果然蒸蒸日上。却不曾想,楼主交了好运时,厄运却到了他好友身上。”
公孙知音又评道:“是个常见的转折,你且再讲,是何厄运?”
公孙残香道:“只因丹青阁名声太大,引得同行嫉妒,某日夜里,一伙贼人潜入阁内放火,能烧的烧,能抢的抢,能杀的也全杀了。芙蓉楼主听说,立刻要为好友报仇,不料消息走漏,竟被贼人知道。强贼为了息事宁人,连夜送来黄金五十两,要将芙蓉楼主贿赂。”
公孙知音微笑:“这里却是个冲突,那芙蓉楼主如何抉择?”
公孙残香道:“芙蓉楼主不愿抛弃情义,仍要报仇,贼人便又加了五十两,仍不愿,仍然加钱,一直加到黄金二百两。芙蓉楼主暗想:二百两黄金,远比丹青阁主给得多,若能到手,这一世便吃喝不愁,哪怕再开一座芙蓉楼也经营得起。于是动了心,将旧日情谊以二百两黄金卖出。”
公孙知音叹道:“这二百两黄金实乃不义之财,无根之钱,非但拿不稳,日后恐怕还要因此丧命。丹青阁主虽然给不到这么多,却是雪中送炭的救命钱,从头到尾,真心实意,岂是区区二百两黄金可比的?这样情节,戏里戏外都不少,只怕看客也早腻了。”
公孙残香笑道:“师父莫急,这只是上半场,还有下半场呢。芙蓉楼主虽然一时糊涂,却也不是铁石人,拿着二百两黄金,胆战心惊、悔愧交加地过了十年,虽然生意越来越好,心病却一日重似一日,凡是字画,一眼都瞧不得。偏生有一日,他女儿在街上遇见一个卖画的小姑娘,二人也是一见投缘,相逢恨晚,当日,卖画的姑娘便随他女儿一同回了芙蓉楼。”
公孙知音点头:“这里却有一点转折的伏笔在。”
公孙残香接着讲:“芙蓉楼主瞧见卖画的姑娘,也觉莫名亲切,一问之下,才知姑娘幼年不幸,全家死于强盗之手,连房屋祖产也被烧得干净,她因被兄长藏在水缸之畔,勉强得了活命。姑娘天资聪慧,丹青之能胜过其父,长大后就以卖字卖画为生,一心重振祖业,替家人报仇。”
公孙知音蓦地大笑起来:“我可猜到啦!这个卖画姑娘就是丹青阁主之女!”
公孙残香也笑:“正是!芙蓉楼主听她经历,便也猜到此处,问了姓名家世,果然就是恩公之女!”
公孙知音连连点头:“后面的我也猜到啦!芙蓉楼主一见故人有后,又与自己年轻时的穷困境遇相似,良知苏醒,回心转意,倾尽资财助她重开丹青阁,报了阁主当年之恩。又助她为全家报仇,洗清了自己当年忘恩负义之罪。”
公孙残香却摇头:“这回师父可猜错啦!身世明晰之后,丹青女儿只当是遇见了亲人,便向楼主下跪,求他相助。”
公孙知音奇道:“值此时刻,所求定是振兴家业与报仇之事,我哪里猜得不对?”
公孙残香笑道:“事情一样,做法不同,丹青女儿有志气,也知道理,并不要求楼主替她出力,只求一件小事。说小却也不小,当年丹青阁主曾将一副珍贵名画交给芙蓉楼主看管,留言道:某日少阁主一定登门拜访,到时请楼主以我所留之题试才,倘若她能解开谜语,找到字画带回,便可着她继承丹青阁;若不成,便不把家业交托。那姑娘一不要钱,二不要物,只希望楼主兑现约定,助她找到名画带回,其余之事,全都由她自己去做。”
公孙知音肃然道:“是个有胆魄的好姑娘!她所求之事不但简单,也是理所应当,那芙蓉楼主倘若还有一点良心,便不该拒绝。”
公孙残香抬眸瞧了师父一眼,又继续道:“芙蓉楼主的确答应了姑娘,不料此事又被贼人得知,连夜找上门来。”
公孙知音摇头而叹:“这伙贼人却是难缠!此番又来作甚?还要出钱收买么?”
公孙残香答道:“贼人之势力已非当年可比,因此不再出钱,而是出刀威胁,倘若芙蓉楼主帮助丹青女儿,他们便将芙蓉女儿碎尸万段,还要让芙蓉楼重演丹青阁之事。楼主恐惧,不敢不从,收了贿赂,将姑娘赶出门去,再不理会。丹青女儿孤苦无依,身份又被贼人知道,不久后便被害死在路上。芙蓉楼主于心有愧,从此再不过问外事,只是经营生意,安度晚年。”
公孙知音默然不语,似乎想起了心事,片刻后,缓缓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芙蓉楼主保护女儿与家业之心,并无错处。但为了保全自己,将恩人之女置于死地,实乃不仁不义的大错,无论何等借口,也不能洗得清白!”
公孙残香观他神色,心中了然,当即问道:“这却不是结尾,最后还有一节,师父猜得到么?”
公孙知音终于摇头:“为师猜不到了,你说与我们听。”
公孙残香沉吟一瞬,继续讲道:“贼人杀死丹青女儿之后,找到了阁主当年所藏名画,借此一跃成为行业之首。因其野心甚大,先霸占了字画市场,几年后又抢夺了花草生意,芙蓉楼少了丹青阁的支持,没撑多久便被压垮。资财耗尽,芙蓉女儿沦落得烟花卖笑,老迈楼主也成了乞丐,本以为此生残年就这样凄惨而过,却不料某一日,贼人走在街上,远远地将他认了出来,暗地商议道:净光棍不怕土财主,如今他除却满心悔恨,真正一无所有。假若某日拼了老命,将咱们所作所为告进衙门,岂不是一场大麻烦?横竖他现在流落街头,无亲无友,不如一刀杀了,除去后患!如是,三日之后,芙蓉楼主也身死街头。”
闻此结局,厅内一片唏嘘之声。
公孙知音良久无言,回味半晌,摇头叹道:“芙蓉楼主本有多次机会得个结局圆满,却因私欲邪念,接连做下错事、蠢事。善恶终有报,多行不义必自毙,只叹他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罢了!”
公孙残香连忙点头:“弟子也是这样觉得!这个芙蓉楼主实在糊涂,以为顺从了贼人,便能保全自己,最终却落个家业凋零、横尸街头的下场。丹青、花草这两行里,提起他来,定然也尽是谩骂之词。似这般前朝轶事,留给咱们后人观瞧,不过是一场讽刺笑料,单从情节上看,却不失为一出跌宕起伏的好剧。只是结局不太圆满,怕不适合在重阳佳节出演,因此弟子想请师父改动一番。”
公孙知音思索半晌,对众弟子道:“咱们登台演戏,戏虽是假的,看戏之人却是真的,酸甜苦辣、悔恨敬爱等诸般心情,也是真的。依为师所见,梨园戏剧之所以能被世人喜爱,经久流传,皆因人心向往真情二字。但真情亦有分别,年轻人未经苦难,只恨天地太小,不够闯荡,戏里无风无浪、无波无澜,便不爱看;到了我这把年纪,人生沧桑已过半数,知道处处都是风浪波澜,反爱看些喜乐祥和的戏。此次既是重阳佳节大演,便是专为高寿福星登台,既然如此,上半场可以不改,只将下半场改动,给那芙蓉楼主一个改过的机会。似这般,虽不是个出奇的结尾,却能让老人家宽心。”
公孙残香笑赞道:“师父所想果然深刻,我等弟子实不能及!时间紧迫,这结局若是定了,立刻就得准备,师父可不能中途更改。”
公孙知音笑道:“不改啦,就这样办!”
公孙残香心中有数,立刻又道:“师父,弟子还有一事相告。这场戏,虽然今日才对师父讲出,其实早已准备多时。江南有一家戏班,乃是此戏的首演,弟子已将四位主角请来宫中,戏服、道具等物,也都准备齐全。今日趁此机会,弟子想请她们亮个扮相,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公孙知音大喜:“好徒儿,果然能替为师分忧!快请主角上来,让咱们一睹风采!”
公孙残香领命,又对师父一礼,随即转身宣叫:“请丹青阁主!”
众弟子立刻看向厅门,只见门外走来一位绣金黑衫的年轻公子,丰神俊朗,容止风流,气度闲雅,眉目含情,虽然不穿儒衫,不拿纸笔,却能瞧出十分的书卷气。
公孙知音立刻起身相迎,连连赞他神态自然,心中暗想:“这年轻人好生面熟,倒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公孙残香又唤下一位:“请芙蓉楼主!”
长恨厅外,忽然云散天晴,一片蔚蓝,淡淡金光洒落,走进一位明亮窈窕的年轻女子。她身上无甚饰物,却有璀璨光华,灼灼灿灿,不可逼视。
公孙知音点头赞道:“好姑娘,果有芙蓉之富贵绝艳!登台扮作芙蓉楼主,定能将他雄心壮志演出!”
公孙残香朗声叫道:“请凶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