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残香叹道:“少宗主所猜不错,提起此事,开端还在八年之前。贵派出事以后,武林上下震动非小,凡是与画柳派交好的,无一例外都遇劫难,武功尽失、师门离散,竟是其中最好的结果。我曾有两位性情刚烈的师叔,某日闲谈之间,说起醒春山中离奇之事,猜测是歹人作祟,不过说了几句替友报仇的话,当夜里就莫名去世了,连收藏的行头、未完的剧作,也都一并被毁。”
秦画听说,悲愤难抑,坐立不安,双手死死地绞握一处,竟不敢与公孙残香对视一眼。她本以为受到画柳派牵连的,只有天工府和醒春山中上千冤魂,竟未想到事实远非如此。
公孙残香却也面露愧疚之色,犹豫再三,对众人告白道:“我有一言,虽有开脱之嫌,却不得不对诸位少侠讲出。家师并非忘恩负义、冷酷无情之人,慕歌青禾两位大侠,都是他的知交好友,又有心协助复兴梨园,忽然之间全家遇害,生死相隔,师父心中之痛,可想而知。我们本也有过报仇之念,怎奈武艺平庸,又无帮手,力不从心,只得一时作罢。后来师叔惨死,师父深恐海棠宫从此覆灭,阻了戏曲繁荣之路,只好忍气吞声,绝情断义,再不与武林中人往来。有时思念难忍,也主动与我们讲述,却不许我们多问,更不许我们踏足江湖。岂知人心总是欺软怕硬,越是避讳,越是胆怯,如今八年已过,师父竟已怕成了习惯,不论哪家说话,但凡与武林有些牵扯,定然噤若寒蝉,连头尾也不过问一句!我虽是海棠首席弟子,却实在不能认同此举,有心更改局面,又不敢忤逆恩师,心事一搁就是几年。今日幸会少宗主,总算使我有了契机,真是天意所引、人心所向,绝无失败之理!只求诸位少侠莫要怨我师父,试才继任之事,全由我公孙梨一肩承担!”
秦画连连叹息:“公孙宫主为保弟子平安、曲艺不灭,甘愿委曲求全,受人误解,依秦画之见,实乃英雄所为,并无一点不妥之处。因我画柳一派,致使海棠宫两位戏曲名家陨落,此恨永生难偿,三世难消!少宫主对我秦画,非但不怨,反来相助,着实令我羞惭难当、无地自容。”
公孙残香轻一摆手,目光生寒:“师叔死于血海阁之手,怎能将仇恨记在画柳派身上?诸位少侠不必担忧,我已有说服家师之计,今夜请在此处将就住下,明日与我配合言行!”
于是朱雀推窗吹哨,叫来方钰同听计策。
公孙残香口齿清晰,思维敏捷,三五句话说明计策,又将角色分定,随后亲自送他们楼下安歇。回到屋中,自己却是一夜未眠,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便带众人悄悄离开小园。
转眼到了卯时,长恨厅内钟鼓鸣响,开始议事。弟子齐聚,尊长无缺,居中主位上,公孙知音肃然稳坐。他虽已年近半百,瞧来却只三十几岁,束发冠光彩琳琅,织锦袍海棠巧绣,双眉入鬓,远山长青,二目有神,秋水分明,果然仪容端秀,气度清雅,无愧是一宫之主。
案上摆着一本剧目花册,是他连夜批改调整过的,当众宣读,左右传阅,问过众人意见之后,便要散会。
正在此时,公孙残香起身拾礼:“师父,弟子还有大事回禀。”
公孙知音微笑点头:“只管讲来。”
公孙残香道:“回禀师父,两位离家的师弟有消息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公孙知音霍然而起,勉强镇定了心神,忙问详情下落。
公孙残香便将符离之事从头细说,因有意让师父心软,好为师弟免去责罚,便故意挑选有劲的言辞讲述,一直讲到兄弟二人被逼上戏台一角。
公孙知音听得心口乱跳,又气又怜,一拳砸在桌案上:“世间还有如此禽兽!快与我备车,为师要亲往符离接他二人回来!”
公孙残香忙又回禀:“师父请坐!两位师弟并未被抢,因有贵人相救,现已平安回来了!”举起双掌,连拍三下。
门外立刻传来回音:“海棠宫百十九弟子公孙博,携出逃师弟公孙雅,求见恩师尊长!”话音落,公孙兄弟走进长恨厅内。
堂上顿时又乱起来,公孙知音只定睛瞧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公孙残香余光瞥见,立刻回头怒斥:“公孙雅,你知错么!”
自符离之事后,公孙青衣大有转变,一路之上,日夜反思,如今的确已经知错。昨夜定计时,公孙残香又替他理顺了言语,此时回答,再无磕绊:“师父,大师姐,众位师兄师姐,小雅知错。过错有三,一不该与折雪师兄言语冲撞,动武斗殴,使同业手□□情破裂;二不该不告而走,断绝音信,令全家上下日夜担忧;三不该违背门规,私自登台,冒技艺未成之险,损害海棠之名。弟子有此三错,诚心悔过,师兄师姐见证,请师父赐下责罚!”
厅内寂静无声,众弟子心绪杂乱,无不紧盯公孙青衣。蓦地,公孙知音袍袖一动,百十道视线又飞快地移到他身上。
公孙知音喝道:“百十九,取铁尺来!”
公孙识渊立刻从大厅墙壁上摘下铁尺,双手捧上。
公孙知音一把接过,撩起衣袍,大步上前,铁尺高举过顶,看准公孙青衣肩背便抽。
公孙青衣垂首闭目,暗自咬牙:“该!今日便是皮开肉绽,也不能躲!”浑身紧绷地等了许久,铁尺迟迟不落。偷偷睁眼一瞧,却见公孙知音僵着不动,神色竟是他从未见过的。
公孙知音垂眸盯了他一阵,忽然问道:“小雅,你是如何拜入海棠宫的,还记得么?”
公孙青衣忙道:“师父,弟子记得。弟子四岁时没了爹娘,不慎跌落冰湖里,险些冻死,是师父亲手将弟子打捞,解襟包裹,贴肤渡暖,顶着朔风一路抱回来的。”
公孙知音怅惘而叹:“不错,你还记得。我公孙律此生收得一百三十六个弟子,半数都是亲手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剩下的一半,不是出身穷苦、走投无路,就是爹娘遗弃、当街贱卖,却也是我一个一个抱回来的。小雅,为师将你们这样带回海棠宫,难道专是为了打骂解闷的么!”
他猛然将铁尺狠狠摔在地上,泪水竟也跟着一起摔出来:“我既是师长,也是爹娘,顾得了你们一时,顾不了这一世,打骂是怕你们没出息,不能尽早学会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只懂戏曲,不是圣贤,说得不对,你自可反驳,打得太过,你自还手无妨,为师都不在乎!待日后,你们或是成了角儿,要自立门户,或是不爱唱戏,要另谋生路,我都高高兴兴地亲自送你们出宫!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在宫里留一辈子,为师养着你们,也是应该的!你也迟早长大,是去是留,都随你意,但你不能说也不说一声就跑,竟把我们等闲抛下,一辈子去向不明,生死不往,白白地辜负了这一世的缘分!”
众弟子闻言,无不伤悲,却不忍瞧见师父泪容,只低着头默然而泣。
公孙青衣心酸难忍,口中连称知错。他本以为师父心里只有复兴戏曲,这一次教训,也只因为冲撞了折雪,却未想过师父最在意的,竟是他不告而别之事。
公孙知音将泪痕擦去,又严厉道:“莫要再哭!情分归情分,事理归事理,你有错处,做师父的还是要讲!文人相轻,艺人相贱,古今皆同,但海棠宫既然高居尊位,便该替居下者抵挡风雪,所思所虑,绝不能够落于俗尘。人非兽,成家成国才能延续;艺如人,互依互存才能不丢。倘若自相残杀,自相轻贱,惹得众人心灰意冷,弃业离散,最终只剩一个海棠宫独活于世,则与孤舟陷落狂潮何异?好戏再多,又能唱到几时!”
他来回踱了几步,缓和片刻,忽又叹道:“小雅,为师知你深爱海棠宫,但若只爱海棠宫,迟早会将它失去!咱们本是梨园之后,因受外行排挤,穷途末路,才不得不更名海棠,你们出去走这一回,定也明白了其中辛酸无奈。莫说是当今乱世,便是盛世之时,教坊曲艺也被贬作下九流,即使成了角儿,也要受人白眼。但越是如此,同行同道者越要同心同力,互相扶持,为师传道业正名,不让人家叫咱们玩意儿!海棠宫既居教坊之首,何来资格说出贬低同门的话?又如何能将同行业者分出三六九等?你有争强之心,要与同行比出高下,自是人之常情,但真要称强,除非自身德艺双馨,带领同行振兴曲艺,使我梨园弟子重获香名,再不被人称作下流!”
公孙青衣心中敬服,又滴泪道:“师父,弟子谨记!弟子今日就去找南桑师兄赔礼,使我两家重归于好!”
公孙知音摇摇头,伸手将他扶起:“今日不必去了,我与慕容园主交情深厚,两家关系并未破裂。那日早上,我瞧见你师兄留的字条,立刻去了折雪园,冰弦兄闻知大怒,对南桑贤侄十分斥责。南桑贤侄也没想到如此结果,主动带着当日那几个师弟去寻你们,直到现在都未回来。平心而论,寻衅打架之事,他们几人也不全占着理,但并非存心将你伤害,待回来之后,你们定要好好和解,不可留成日后心结。”
公孙青衣俯首称是。
公孙知音转回主位上坐下,又想起未曾说清的话,便问道:“听你家大师姐说,你们得以平安回家,全因贵人相助,不知是哪位贵人施此恩情?”
公孙兄弟答道:“禀告师父得知,是四位江湖游侠路见不平,出手相救。”
公孙知音一怔:“四位大侠现在何处?”
公孙兄弟又答:“因是江湖中人,弟子十分谢过之后,便劝他们走了。”
公孙知音又一怔,眸中愧色浮现,似乎觉得此事不妥。
公孙残香便接口:“师父,师弟做得对,那四人既是江湖游侠,定然连个正经师门也没有,便是来我宫中,也该立即赶走。”
公孙知音叹道:“他们虽是江湖中人,不可结交,却救了咱家孩子,自与旁人不同,好歹也该当面道谢才是!”
公孙残香笑道:“这个也不难,哪日外出接演时遇上了,重金谢他便好。眼下还有一件大事,要请师父定夺。”
公孙知音点头:“徒儿但说无妨。”
公孙残香道:“是重阳大演剧目之事。一共十八台戏,海棠分担一半,其中六出是主家指定好的,剩下三出是咱们的招牌。招牌戏虽然拿手,却是常演常见的,弟子唯恐主家看着乏味,便找了一出新戏替换,只是不知戏码如何,想请师父评判。”
公孙知音一听是新戏,便有兴趣:“好!你且讲来,咱们都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