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画点头:“旧话自然要叙,却也有些光复门派的正经大事商量。”
公孙青衣皱眉瞧了瞧师兄,摇头道:“若单是重访故友,聊些闲话,倒还好说。既与光复之事有关,只怕才一开口,师父便会将你们请出宫去。”
音曦最不怕听这样困难话,口气越狠,越是不怕,当即就要硬碰硬地问个明白。
秦画见她眉梢一扬,便已知她心中所想,连忙使个眼色止住,又对公孙兄弟道:“此事重大,并非只与画柳一家相关,难道就无法子让宫主回心转意么?”
公孙识渊正色道:“师父虽然保守,却不是冷血狠心之人,少宗主若是诚实相告,说通情理,也不见得不成。”
公孙青衣却摇头:“定然不成,这种法子只对咱们家事管用,一和武林沾边,越是用得认真,越触师父霉头。”
众人听罢,不禁暗起愁云:“这下棘手!无冤无仇,又是故交,自然不可动武。偏生连话也说不得,却如何是好?”
公孙兄弟见她们为难,顿起侠义心肠:“诸位少侠不必烦恼!少侠于我们兄弟有恩,既有难处,我们自当全力相助!”
方钰嘻嘻一笑,在他们头顶轻拍:“多谢啦!但莫忘了,你们两个小娃娃,自身还有责罚未领,倘若又为我们惹得师父生气,落个数罪归一,岂不麻烦?只随我们回宫便好,大人的事情,自有大人来想办法。”
公孙青衣跳起来给他一拳:“娃娃怎地?出不得主意么?”
方钰疼得一呲牙,揉着手臂问道:“你们连宫主为何远离江湖都不知道,能出什么主意?”
公孙青衣哼道:“我两个不知,还有一百多师兄师姐呢,难道就无一个知晓内情的?你是戴冠的哥哥,我家就无取字的姐姐么?”
秦画忙问道:“你家哪位哥姐能解此难?我们愿去拜会!”
公孙青衣笑道:“不是旁人,正是我家大师姐公孙残香!师父百年之后,海棠宫就要交给大师姐掌管,如今她已是天承首屈一指的名角儿,又将宫中幕后打理得井然有序,师父对她更加倚重信赖。同样的话,我们说了都不管用,若是大师姐讲,师父一定能听!”
公孙识渊点头道:“师弟所言不假,我家大师姐重情重义,灵慧通透,又不主张与世隔绝,倘若此事有她出面,便有七分把握可成!”
众人无不欣喜,忙又仔仔细细问了一回,商定计策后,立即打马动身,不一日,来到了陈留郡浚仪县。寻到客栈,各自休整,戌时过后,音曦给公孙兄弟找来夜行衣换上,六人出城西行,寻隐秘小路前往海棠宫。
御轻功而走,约过半个时辰,远远地望见一片海棠林。藏身林海,枝头跃,花间行,又过了一炷香,花树空隙之间渐有暖光渗透。走出树林,登丘瞻望,见海棠花海之中一座华宫伫立:
琼栏隐夜光。画壁雕墙。秀云浮月映轩窗。风飏水袖尘翠浪。香腻池塘。
伞落秋千荡。花灯霓裳。舞仙清影杯中漾。乐府歌辞曲未央。宫商惆怅。
方钰感叹道:“去年来得匆忙,只有幸在白昼观赏,今日一见夜景,才知人间真有瑶池!”
公孙青衣得意道:“砖瓦只是死物,无甚好看的,我师姐却是活生生的天女下凡,多少人想瞧一眼都不能呢!”
月行影移,更定天静,六人悄至宫墙之下,藏身纱灯不照之处,无声无息地潜入庭院之中。音曦走在最前,公孙兄弟紧随指路,穿画廊,过水榭,飞檐走壁,闪进一片小园。园内一座小楼,窗飘香屑,竹挑绣帘,鲤弄秋荷,月照石阶,乃是公孙残香的居所。
方钰低声道:“我不进去了,只在园内望风。你们若是听见鹧鸪三叫,便下楼来。”
那五人点头,轻手轻脚地溜进楼内,秦画闭目静听,引着众人往三楼南阁去。
南阁幽窗之畔,公孙残香正在镜前独坐,看镜中人,披一件夭桃彩衣,穿一双水蓝绣鞋,珠簪宝髻,瑶饰琼妆,黛眉烟目,粉面朱唇,冷冷幽芳消兰焰,淡淡愁绪泛秋波。她自领命筹备合演开始,每日每夜越发忙碌,从无一刻闲暇,此时虽已入夜,却不敢休息,还要再将台本折子从头到尾检查一回。
纱罩明烛,笔写评词,看过几折,蓦地想起一事:“前日送来的戏服还未清点,明日须找一位细心耐心的帮手来做。”
搁下笔,把师弟师妹挨个想了一遍,暗叹道:“百十九弟却是合适的人,可惜不在身边。”
轻轻站起来,推窗望月:“小师弟离家出走已有两月,百十九弟去追,慕容南桑去找,却如石沉大海,音信皆无,怎不令人担忧!眼看就是中秋,家家都要团圆,倘若他们仍不回来,师父定然更加伤怀。”
站了半晌,乍起一缕秋风,吹得她心里一紧:“莫非是回不来了?在外不比在家,处处都要用钱,但小师弟临走时丝缕未带,百十九弟也无多少银两。现下秋凉,一日冷似一日,他两个衣食住行都没着落,或许早已冻饿而死了!”
想到此处,急忙反悔:“嫦娥仙子请听我心!方才所想都不作数,一番胡言乱语,全请和着桂花捣碎,一并喂了玉兔吧!”
闭目祈祷一阵,努力去想好事,一睁眼,却不由自主地变了卦:“纨绔子弟好养娈童,勾栏瓦肆藏污纳垢,他两个年纪还小,又不曾出过远门,倘若被人拐卖,成了烟花玩物,这一生岂不彻底毁了!”
她越想越觉害怕,不禁心头飞跳,魂不守舍,强迫自己看了一阵戏折,终于恢复镇定:“回得来!他们轻功平平,又无脚力,能走多快多远?慕容南桑第二天就去追了,哪怕一时找不到,多少也能有个线索。中秋一过,再有半月就是重阳,眼下还有诸多事宜欠妥,绝不允许丝毫分心!何况师父已是忧急如焚、殚精竭虑,我若再现愁容,岂不添乱?自明日起,更要事事三思、谨言慎行才是。”
再次起身,合窗下帘,添灯剪烛,又沏来一壶热茶,继续翻看戏折。才看数行,忽听有人轻声叩门,不禁有些奇怪:“亥时已过,是谁来此?”
便应声问道:“谁在外面?”
来人不答,只是低声唤“师姐”。
公孙残香暗道:“定然又是哪个怕黑的弟妹来找我同眠了,声音这么小,却不知是谁。”于是又搁下笔,离座开门。
不料门刚分开半尺,立刻扑进来一个黑衣小童,叫了一声师姐,抱腿埋脸便哭。紧跟着又走进一个大一些的,恭敬作揖,低头不语。
公孙残香一眼就看清了来人容貌,顿时惊呼出声:“百十九弟!”
公孙识渊回道:“大师姐,我们回来了。”
公孙残香愣了愣,忙又俯身去看抱腿的那个,抬起脸来,果然是公孙青衣。一见他二人平安回归,方才的月下忧思顷刻间烟消云散,她只觉双腿发软,险些就要坐倒:“你们几时回来的?如何回来的?可曾受伤?吃饭了么?快先进来,有话慢慢说!”急忙领着师弟进屋坐下,添上两杯热茶。
移近灯烛,公孙残香仔细打量了一回,见他们形容消瘦,神色疲倦,着实心疼不已。忽又想到师门上下百十来人,无不为着他们提心吊胆,不禁又生出怒气来:“公孙雅!你这小东西,却还知道回来!你能耐大,要你师兄照看什么?自去闯你的名头便罢!赶明儿见了师父,看不打断你的腿!”
公孙青衣忙又垂泪,把话往别处引:“师姐,小弟已经知错,即便真被师父打断双腿,也无怨恨!不走这一遭,不知世道凶恶,有腿都险些回不了家,还不如瘫着安稳些!”
公孙残香一颗心果然又悬起来,忙问公孙识渊:“百十九弟,他怎变得这般老实?你们到底如何回的家?路上又出了什么事?”
公孙识渊便将离家后的经历粗略讲了一回,讲到符离县的遭遇时,语言却变得格外详尽。
公孙残香听得心惊肉跳,冷汗薄沁,好在终是有惊无险,暗地里庆幸万分,便又问道:“最后是谁救了你们?是慕容南桑么?”
公孙青衣立刻跳起来:“关他什么事!是画柳派的秦少宗主救了我们!”
公孙残香一怔:“不许胡说!八年前的事,师父难道没讲过么?现在哪里还有画柳派!”
公孙识渊道:“师姐,师弟并未说谎,的确是画柳少侠出手相救。”于是又把后续仔细讲明。
公孙青衣凛然陈词:“师姐,咱们与画柳派素有情谊,即便无事,人家千里来会,也该说服师父见上一面,何况还有救命之恩?少宗主受命于天,死里逃生,一心重振画柳,安定武林,如此壮志,与咱们复兴梨园之心并无不同。既然如此,何不助她一回?”
公孙残香一挥手:“你不必说了,她们现在何处?”
公孙识渊道:“唯恐师姐不见,只在廊上候着。”
公孙残香足不沾地地奔出门外,果然瞧见楼提角上立着三个年轻女子,急忙上前一拜:“公孙梨多谢画柳少侠搭救同门师弟!请问哪一位是秦愫璎少宗主?”
秦画连忙还礼:“秦画幸会少宫主,深夜来访,多有冒犯!”
公孙残香笑道:“大事不拘小节,请来房中一叙!”
众人便去南阁内坐定,秦画又将来意郑重说明,请公孙残香定夺。
公孙残香当即点头:“既是先君宗主在此留下试才之题,海棠宫理所应当协助少宗主完成遗命。师父那里自有我去说服,诸位少侠不必忧心。”
秦画盈盈而拜:“多谢少宫主鼎力相助!此情此意,千金难还,秦画没齿不忘!”
公孙残香忙笑道:“休要如此,分内之事而已,宗主不必挂心。”
秦画回座,又问道:“请教少宫主,海棠宫曾与江湖武林颇有往来,为何忽然之间断了联系?莫非是受人威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