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公孙青衣当夜出逃,并未经过深思熟虑,而是既气师父,又气折雪,一时冲动之下,误将赌气当成了志气。离宫三日之后,他一头浑水渐渐沉淀,泥沙落下,灵台显露,忍不住开始想家,只因坚信自己并无错处,才硬撑着不回头。
然而经过今日之事,他忽对师门训诫生出感悟,细想之下,师父斥责之语竟也听得懂了。既生反思之心,归家之意更浓,又逢方钰发问,几乎就要点头。
但猛然之间,慕容南桑的鄙夷模样再次浮现,顿时刺得他脸上发烧,牙关发紧,仿佛又经受了一次羞辱。当下强梗着脖子不动,也不出声,师兄来劝,他也不理,几句过后说得急了,立时犯起倔脾气来:“我不回去!回去做什么?给慕容折雪赔礼么!师父恼我,不过是怕得罪人,怕得罪人,还不是因为自己不够硬!我跟师父学本事,就要替师父争口气,一日唱不红,一日不回家!”
公孙识渊终于动怒:“小雅,你好不知理!师父每日教诲,只是教咱们扎实技艺,谦虚做人,几时说过争气争红的话?你不过是为保全自己的面皮,却不敢明说,反拿师父来当借口,如此虚伪,不觉可耻么!当日练功,你们表现如何,我也亲眼看见,三心二意,左顾右盼,全无一点梨园气质!慕容师兄所言虽然过分,却有哪一句不是真的?倘若当时师父在场,瞧见咱们这般偷懒,早已动手打了,还由得你争辩么!”
公孙青衣乍见师兄发火,登时吓得呆住,转瞬之后,满心委屈都涌上来,竟然大哭出声。原来他天性顽皮,自从拜师入宫以来,三天两头惹出事端,一早一晚都要搞鬼,师兄师姐无不恼火,唯有公孙识渊始终包容。他只当是公孙识渊没有脾气,总会对自己一味爱护,因此恃宠而骄,越发依赖。
但公孙识渊并非不辨对错、不明曲直,只是性格敦厚,处事温和,见师弟平日当中都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便不曾真正管教。然而今日之事,事关品德前途,牵涉立身之道、生存之本,自与从前不同,若不纠正,恐要生邪,因此才怫然作色,厉声训斥。
公孙青衣却未明白师兄为何发怒,猛然听了一番重话,只当是自己作得太过,终于失宠,不禁又悲又怕,又羞又愧,远比当众挨了四十铁尺难熬。泪眼模糊中,忽地瞥见师兄独自走了,立时顾不得再哭,跌跌撞撞地跟上去作揖:“百十九哥,你且站站!我已知错了,从此再不乱跑,回家之后自去赔罪!”
公孙识渊见他哭得可怜,便知是真的怕了,心里一软,已经原谅,话要出口时,忙又咬牙刹住:“不能顺着!小师弟性情乖张,素来有个今日认错、明日还犯的毛病,任凭师父整治多少回,也总是不思悔改。折雪海棠之争,远非从前嬉笑玩闹可比,若不狠狠给个教训,真正让他诚服,待日后缓过气来,定要变本加厉!”一狠心,拂袖甩开他手,回身向四人一抱拳,大步向北而行。
公孙青衣见师兄铁了心地要将自己扔下,看看四周,荒无人烟,方钰等人又不亲近,心中顿生孤独恐惧,慌忙冲上去拽他衣袖:“哥哥别走!哥哥别走!我跟你回家,求哥哥带我回家吧!”
这一哭,连声音都已变了,公孙识渊急忙低头去看,见师弟丢魂少魄,妆泪斑驳,惊惶仿若失群之鸟,心里蓦地一疼:“我怎地做出如此事来!师弟有错,打也好,骂也罢,就事论事,教他改过即可,岂能用抛弃之举恐吓?他对曲艺心无旁骛,对待同门亦是赤诚,争强好胜、批判祖训、离家闯荡,也是为了戏剧兴盛、海棠繁荣,难道就全是错处么?今日这一吓着实太狠,倘使他落个被亲人抛弃的心病,往后多少年都睡不安稳,我便是将一颗心都掏出来赔给他,也不能挽回了!”
思及此处,俯身抱住师弟,自己也落下泪来:“你我同是海棠弟子,哪怕天涯海角,穷途末路,我也不会将你丢了!我自带你归家,但你不可食言反悔,定要向师父认错,再去找慕容师兄和解!”
公孙青衣抱住师兄就不松手,听一句话,点三下头,当真言听计从,毫无拂逆。
方钰见此情景,不禁对音曦低声感叹:“人世间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如此顽童,不服同行,不惧恩师,不怕恶少,却被大不了几岁的师兄治得服服帖帖。倘若公孙宫主早能想到,何必打他四十铁尺?只需着他师兄出马便是了。”
音曦却摇头:“你当是他师兄训教有方,只用几句大义箴言,就使他幡然醒悟的么?这小师弟天生心中掺铁,是非对错,全凭自己思量,旁人即便说破云天,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一阵风。现下如此听话乖顺,只因那师兄恰是他铁心里的一点血肉,若是从此没了,他便不能成人。”说着旁人,心中想的却是自己与秦画。
方钰忽然扁起了嘴,竟像要哭:“快别说了,怪心酸的!”
音曦嫌弃道:“人家两个还小,腮边挂泪像个仙童,你这么大的个子,哭起来和妖怪一样。”不经意间,听见身后还有啜泣之声,回眸看,却是秦画。
原来早在师弟痛哭之时,秦画就已伤感难忍,本想出面劝他二人和好,却被朱雀轻轻拦住:“他们是手足兄弟,情深意笃,即便有结,也能自解,咱们横插进去,岂不坏了人家互剖真心的机会?倘若因此生分起来,就是咱们的不是了。”
秦画仔细寻思,以己推人,的确同理。便不去劝,只是静观其变,此时终于等到结果,竟比瞧见他们分开更有触动。
朱雀浅笑安慰,与她柔声耳语几句,又叫黑蓝二人过来说话。
正说着,公孙兄弟已经走到面前,重新拾礼道:“我等兄弟方才一时矛盾,让诸位少侠见笑。既有家师海棠令在,我们自然跟随回宫。”
方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好,你们愿意回去,定然已有悔过之心。今日诸般,我们四人可作见证,待回宫之后,定会向宫主求情,尽力替你们免去责罚。”
公孙兄弟大喜过望,一揖到地:“多谢少侠!”
方钰连忙笑道:“莫行大礼,快起快起!你们如此坦诚,我们也不能隐瞒,其实……还有一件大事不曾说明,你们要耐心细听,切不可翻脸。”
公孙青衣一愣,瞪起眼来问道:“是慕容园主来找我师父麻烦了么?他弟子是我带头打的,话也是我挑头说的,要来算账,合该找我,是打是骂,只在我一人身上!”
方钰忽然有些支吾起来:“不是不是,我们根本不曾见过慕容园主。”
公孙青衣这才缓和了神色:“那便好。无论辈分事理,都应是我先去找他赔罪,可不能让他抢到前面,再给我添个罪过。”
方钰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其实海棠宫主我们也不曾见过。”
公孙青衣摆手而笑:“这有何奇?海棠宫早与武林断了联系,你们……”
说到此处,他像咬断舌头一样截住了话,指着四人惊叫道:“你们没见过我师父?不是来寻我们回家的?你们到底是谁!”
公孙识渊一把将他拽到身后:“诸位少侠,海棠宫早与江湖无关,我们兄弟只是不成名的优伶,着实不值什么。你们若想捉我二人威胁家师,我们便在此处拼得一死!”
方钰飞快摇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我们不是坏人,你快将扇子放下,听我们从头细说!”
公孙兄弟哪里就信,折扇展开,水袖飘扬,拉起架势就要拼命,面对四个武林高手,眸中竟无一点惧意。
有言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为上上策。
秦画稳步上前,摘下披风兜帽,露出惨白的脸,血红的眼,阴森森地冲他们一笑。
公孙兄弟神色剧变,未及一瞬,惨叫倒地,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一战得胜,红蓝护法挡住左右去路,黑先锋绕到头前阻断归途,三匹马也围成了圈,彻底占据有利地形。
公孙青衣登时晕厥过去,又被师兄使劲掐醒。
秦画微笑道:“你们莫怕,我不是吃小孩的厉鬼。”
公孙青衣努力给自己壮胆:“你不也是小孩!”
秦画便不笑了:“我比你们大得多呢,才不是小孩!”
公孙识渊不敢看她眼睛,偏着头问道:“少侠,你到底是谁?”
秦画道:“我是画柳派九代家主秦愫璎,自江南醒春山而来,要去拜会你家宫主。”说罢,掀起秋白披风一角,亮出春寒剑。
公孙青衣从指缝里瞧了两眼,惊声叫道:“这柄剑好生眼熟,却不是师父所藏画中的那一柄么?”
公孙识渊注目细瞧,点头道:“是那柄春寒剑,师父曾给咱们讲过的。”
他扶着师弟站起来,拱手问道:“如此说来,少侠果然就是画柳派的秦宗主!可我听师父说过,画柳派早在八年之前就已覆灭,少宗主为何出现在此,又变得这样容貌?”
秦画便隐去机密不提,只将幸存脱险之事简单讲明,听得两个兄弟情绪高亢,热血沸腾。
公孙青衣激动不已:“原来江湖事竟比话本还奇!若能编曲编剧地演出来,还愁没人爱看么!可惜师父偏不再与武林来往,断了一条救活戏剧的好路!”
秦画立即问道:“我们早已有此疑问,海棠宫缘何不理武林中事?从前分明是与画柳派交好的,还与不少门派都有往来。”
公孙识渊摇头道:“这就不知道啦!我们也曾问过师父,师父却说我们还小,不能明白,再拿画柳派去问,师父便不说话,只是叹气。”
秦画暗思道:“宫主既然收着春寒剑的画,还与弟子讲起画柳派,应当存有怀旧之心。绝口不提过往,噤默避谈武林,其中定有难言之隐。由此想来,海棠之行决不可轻易草率,定要请他二人出个稳妥之计。”
公孙青衣是个透机灵的人,一见秦画神色,即知她有难处,便问道:“少宗主要去海棠宫,只是为了与我师父叙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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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二十四章 兄弟手足迷途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