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二十三章 争独胜夤夜走骄童

慕容南桑立即挺直了腰身,也不推诿:“说的什么,你若长了耳朵,自然听得见!怎么,学艺不精,练功不专,还不让人说么!”

海棠弟子哪里肯服,纷纷收了功架反驳:“业精于勤,谁不是从头练起?你们不过年长几岁,多练了几天功夫,有何惊人本领、过人之处?怎地来此作客,反对主人口出不逊!”

折雪弟子正因此事烦躁,偏又被人点明,登时口不择言:“海棠诸般功课,偏只耍嘴的功夫上得台面!若是换作正经唱词,岂能念得如此顺畅?瞧瞧你们这般形体神态,有哪一处配得上天承第一的名号?竟还大言不惭地自称梨园之后,就不怕辱没了玄宗祖师的颜面么!”

此言一出,海棠弟子顿时呛火,别无二话,开扇展袖就要动手。

慕容南桑折扇轻摇,冷笑连连:“原来不止嘴皮子厉害,以多欺少也最在行!”

这些海棠弟子之中,排行最高的便是公孙识渊。他素来思虑周全,识得大体,只恐伤了两家和气,有违宫主教诲,便主动上前赔礼:“诸位折雪师兄,请恕海棠失礼,今日之争起于无端,并非两家存有冤仇。恩师尚在商议大事,弟子绝无作闹之理,不如就此和解,莫要损害颜面。”

公孙识渊自是诚实君子,话中并无偏袒海棠之心,更无轻慢折雪之意。但他诚实有余,揣度不足,并未去想折雪弟子为何无端挑衅,因此本是好言相劝,反倒成了火上浇油。

慕容南桑听了他一番话,只觉得句句带刺,专为扎他脸皮。“今日之争起于无端,并非两家存有冤仇”,便是说自己没事找事,不知好歹;“恩师尚在商议大事,弟子绝无作闹之理”,便是警告自己收敛知趣,认清形势,莫要忘记此番拜访是为求人,再闹就要讨没脸;“不如就此和解,莫要损害颜面”,便是对方宽容大度,给个台阶,赏个脸面,识相的就得顺坡下驴,见好就收,不能把事情闹大。

公孙识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能有这般误解,见慕容南桑神色越来越难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竟无一点和好的意思,心里只是叫苦。

公孙青衣见此情形,一腔怒火越发上头,当即跳上前来指责:“慕容四,你若长了耳朵,自然能听见我百十九哥说的话!怎么,惹是生非,无故寻衅,还不让人说么!”

慕容南桑听他用自己的话来教训自己,先被气炸了半边心肺,又听这话正好坐实了方才所想,另半边也跟着炸裂。当下动了真怒,眼神、面皮俱都变色,一手握扇,一手指定公孙青衣:“你敢过来说话!”

公孙青衣毫不惧怕,轻功一跃到了跟前:“小爷过来怎地!”

慕容南桑气急,手起一掌,掴上他脸。

公孙青衣小他五六岁,身量也只有他一半高,冷不防挨了一掌,登时翻倒。但毕竟也有武艺在身,衣袍刚一沾地,立刻就势横扫,抬腿一勾,正中慕容南桑膝窝,因力气用得巧,只一踢便踢得他跪下。

他二人先动了武,两旁边再也不能袖手,干脆一拥而上,打作一团。海棠弟子虽然人数占优,但多数都只十一二岁,最大的公孙识渊也勉强刚满十五。折雪弟子尽管只有五人,却比慕容南桑小不了几个月,身量已经长高,力量也已增强,以一敌三不在话下。如此一来,两边势均力敌,互不相让,竟从练功房打到外府林,直到宫主、园主闻讯赶来,仍不住手。

公孙知音气恼万分,当即喝住最出头的弟子:“小雅,还不住手!”

公孙青衣死死揪住慕容南桑不放:“师父,此人仗着年长,出口伤人,竟说海棠宫不配唱戏,该将天承第一的称号让给折雪。又对我等弟子十分羞辱,正该吃些教训!”

慕容冰弦闻言大怒:“慕容陌,你做的好大事!还不放手!”

慕容南桑也不服气:“师父莫要恼我!方才他们练功,我等弟子亲眼瞧见,一个个腰来腿不来,手到心不到,哪里有一点传承梨香的精神在!戏曲交到他们手中,岂能不亡?既是如此,便该将天承第一的名号让给担得起的!”

听得此言,两位班主默然不语,只是相视而叹,走上前去将他们分开。随后彼此低语几句,约定三个月后共赴邻郡演出。

送走了慕容冰弦与一众折雪弟子,海棠宫内再无外人。公孙知音先派公孙残香回去准备演出事宜,而后叫来公孙识渊讲清头尾,又问是谁带头动手。

公孙识渊知道师父必然责罚,便硬着头皮说了一回谎:“师父,是弟子一时冲动,先打了南桑师兄。”

公孙知音一听便怒:“百十九,你几时学会了欺瞒师长!为师知你绝不会做如此行径,你只说出他的名字来!”

公孙识渊不敢再说谎,却也不忍说实话,只是低头盯着地面。

公孙知音站起身来,举着长鞭斥道:“百十九,你包庇一时,只是免他皮肉受苦,害他不知错、不认错、自以为是,却是一世的罪责!为师已经猜到祸从何来,你动手之前,又可曾想过?为师平日里昼夜叮咛、早晚训教的话,你竟忘了不成!”

公孙青衣见师兄为难,立刻承认:“师父,百十九哥不曾打人,是弟子先动的手。但最先打人的却是那慕容四,师兄师姐俱都看见!”

公孙知音点点头:“早就猜到是你!你且先说,他将你打坏了么?”

公孙青衣小腰一挺:“弟子只是脸上挨了一掌,不痛不痒,更不曾被他打伤!”

公孙知音暗自松了口气,面色却更严厉:“那你接着讲,为何违背师训,强与同业冲突?”

公孙青衣答道:“师父容禀。‘戏剧不分高低贵贱,曲艺没有输赢之争,百花齐放,各显其能,方是梨园复兴之道’,此乃师门训诫,弟子并不曾忘。但弟子以为,此训只应存于盛世,如今动荡,必有曲艺灭绝。刨根究底,无论哪行哪业,有绝学者声名自来,有声名者不乏供养,有供养者方能发展,既能发展,自可保住绝学不灭,如此也是繁荣之道。但供养者有限,这家多得一位,那家就少一人,倘若演出者技艺相差无多,不争不抢,难道坐等人家可怜?弟子又以为,海棠宫对得起玄宗祖师,配得上梨园香名,更无愧做天承第一教坊!咱们既有头一等的名号,就该享头一等的名利,而非失意时替同行担着外行的骂,得意时再被同行骂,竟像个末等玩意儿一样,被人踢踩践踏!弟子也知那慕容四为何挑衅,所为无非就是名利二字,他既要争,弟子便与他奉陪,教他知道海棠宫才是一流,不受他这样三流优伶的气!”

公孙知音听罢,手中长鞭大震,抽得地砖霹雳作响:“你说出这样话来,已不是违背师训,而是根本不曾听懂!你也知道,身为舞曲艺人,有绝活绝技才是根本,为何反而舍本求末,把追名逐利当成了本业?为师早与你们说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同是演者,同有祖师,各有各的精妙,各有各的饭碗,怎能一家独大?怎可一家独大!你可知天承第一教坊的称号是如何得来的?非是我们真比人家技艺高超,而是当世各位班主虚怀若谷,又存敬业之心,甘愿伏身压尘,将复兴梨园之高洁伟业托付!多少人舍弃名利,才换来一个海棠宫的美名,如今我们不思提携,反去打压,还有何面目再于业内立足?今日且让你们知道厉害,明日再着你们前往折雪园赔礼!”说罢,弃了软鞭,取来铁尺责打记过。

挨了四十铁尺,记了一次大过,公孙青衣毫不在意,争强争胜的气仍未咽下。当夜,众人入睡,独有他辗转反侧,腹内磨牙:“师父太过软弱,总行妇人之仁!一方戏台,多少人争,最终又有几人站得上去?想我海棠宫内弟子上百,半数只能居于台下,他们苦熬一生,又是为了什么!从来强者为尊,无需弱者帮衬,你折雪慕容好了不起,还不是要来求我海棠公孙!既然同吃一碗饭,就该能耐大的多吃一口,你们肚小吃不下,我们腹内还正饥哩!”

想到此处,一脚蹬开被子,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怪只怪我海棠宫的名声还不够大,若能将他们通通盖住,从今往后,还不任由我一家独唱整个天承的戏?师父怕事,不许我们私自接活,我却偏要单独出演,打响名声,也好让我众位师兄师姐早日出头!到了那时,师父还能有何不满?看他折雪还能口出狂言!”一口气顶上来,胸中越发不平,当即趁着同寝师兄熟睡之机,蹑手蹑脚地溜出宫外。

不料才刚出门,便被公孙识渊察觉。原来公孙识渊对师弟师妹素来关心,公孙知音又曾多次暗中嘱咐,要他好生看顾心骄气盛的小师弟。今日见小师弟当众挨了责打,却无悔过之色,即知他心里不服,因此始终不敢安睡,唯恐他一时气结,做出傻事。此时听见动静,立刻知道不好,也来不及回禀师父,只匆忙收了包袱,潦草留下字条,快步追出宫外。

但公孙青衣决心已下,岂肯听人劝解?定不回转,只要去闯。听说江南富庶,戏迷也多,便一路向南,随行随演。公孙识渊无可奈何,又不能放任年幼师弟孤身在外,便留下来同行保护。不料今日到了咏香楼,险些双双落入莫济才血盆大口,若非巧遇四人相救,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四人听他们说明了原委,知道海棠宫内并未生变,心里便先安定许多。转而想到他们今后的处境,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方钰和三人目光交流了一回,继续板着脸问话:“你们所说,正与公孙宫主所讲相同,念在你们诚实,我们也不动武。但要你们一句话,是否愿随我们返回海棠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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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寻真
连载中公子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