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莫济才再开口，唐雅忽然抬起手来，干净利落地连续抽了他二十二个大嘴巴，速度之快，声音之脆，足以震惊全楼。
方钰喜得直拍栏杆：“哎哟，这招我见过！海棠宫有一套水袖功夫，入门要练抖腕，讲究手动肩不动，袖动臂不动，正是他这几掌的精髓！”
莫济才却是浆糊眼睛，根本识不出精妙，又已喝得七分醉，完全反应不及，二十二个大嘴巴结结实实地挨上，竟没明白到底发生何事。只是觉得方才一直在晃头，隐约之间还有水声，好像是肚里的酒汤涌进了脑袋，直憋得脸颊发麻发胀。
他眨了眨眼，还是不明所以，只好又问唐雅：“你说什么来？”这五个字说得含含糊糊，原来连口唇舌头也已麻了。
唐雅冷笑一声：“我说，你这二十二年，都活到了猪狗身上！”
莫济才大怒，待要再骂，却是张不开嘴。
他身边一众小厮亦是醉眼乜斜，练的也都是些三脚猫的功夫，方才主子挨打，他们竟不知道，此刻听不见主子还嘴，才终于觉得奇怪。转头一瞧，无不惊骇：“公子！公子的脸怎么肿了！哎呀！公子的门牙断了，嘴也烂了！”
莫济才被他们吓了一跳，呆着头，直着眼，站了半晌，脸上麻意渐退，痛感却火辣辣地冒了出来。他登时疼得酒醒，举袖一擦，满手都是血，再去找门牙，早飞得不见影儿了。
这一转变大出意料之外，他又惧又怒，又羞又疼，跺着脚地哇哇大哭：“给我打！打死他们！就地打死！”因缺了门牙，兜不住风，到底还是说不清楚。
小厮们却已通过他神情动作领会了意思，当即举起长棍，一拥而上，照着唐雅劈头砸去。唐雅面露哂笑，水袖轻展，在他们棍上一拂一卷，先引得前面五六个头磕头趴在地下，随即腕上一抖，绕袖如波，或绊足，或牵腰，抽倒一个，撞翻一片。
后面的小厮见势不妙，都不敢再上，纷纷找来椅子、花盆、砚台等物用力投掷。唐雅心高气傲，竟不闪避，只拿水袖去挡，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疏忽间漏瞧一眼，正被两张大桌迎面砸来。
恰此时，戏台上飞来一柄折扇，带着残影从中划过，将大桌整齐割成两半，绕了一周，又飞回唐博手中。
方钰惊喜道：“错不了了！这是 ‘霓裳飞袖’和‘多情扇’，他们一定是海棠弟子！”
忽又奇怪道：“可是海棠宫一向保守，从不允许弟子单独外出，他二人怎会在此登台？”
秦画唯恐天工府之事重演，不禁紧张起来：“莫非海棠宫内也有变故么？咱们须得问个明白！”
正说着，楼下喊声大震，注目一瞧，外面又涌进来三四十个青年汉子，各持棍棒，又带短刀，看准唐家兄弟便打。原来这是留守东城门的家奴院丁，方才接到咏香楼内小厮报信，俱都跑来助威助阵。增补之后，莫济才身边聚集了不下六十人，越发地胆大气壮，径自跳上一张桌子指挥呐喊。
唐博唐雅虽有武艺，到底不是师传主业，抵挡一阵之后，便已有些吃力，此时敌人一多，更是手忙脚乱。况且他二人尚未成年，身量不足，力气欠缺，根本不是六十几个成年汉子的对手。眨眼之间，他们已被逼到戏台一角，只靠惊鸿照影的轻功来回躲避，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莫济才得了志，意气风发，豁着门牙狞笑：“不知好歹的小雏儿，出来卖笑，也不打听清楚买主！任你是谁，只要到在这符离县，便得管我莫家叫一声老子，凡是本公子看上的货，还没一个敢说不的！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知道，锅碗瓢盆也是铁打的，寡妇嫂子也是老娘们儿！”
旁边随身的小厮直咧嘴：“少爷，又错啦！这话说出来扫威风，应该是……”
他还没说出下句来，忽见半悬空里降下一团霹雳火，只在头顶一掠，他家少爷便从桌上翻了下去。不等看清，又听身后戏台子上惨叫频传，转头一瞧，人群之中蓝光纷飞，黑影闪现，所到之处，再无一人站立得住。
转瞬间，戏台上只剩音曦、方钰和唐家兄弟四人，台底下躺倒一片，哼哼唧唧地都起不来。
那小厮浑身发麻，惊得眼神也直，舌头也直，杵在原地动弹不得。忽一眼瞥见莫济才低头耷脑地飘到身边，又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却见他后脖领子被人提在手里，四肢蔫搭搭地垂着，左脸紫溜溜地肿着，整个人浑如霜打的歪把茄子相似。
朱雀站在桌上，丢垃圾一样地将他丢出好几丈，又回眸往三楼角上看。
秦画的声音立刻传来：“还差五十文，再谢一个！”
朱雀点头，侧身一脚踢飞小厮，落地时砸碎了一把五十文的茶壶。
音曦顿时哈哈大笑：“小麻雀，平日里张口一个音蓄尘、闭口一个音守财，我音惜还当你是真不在乎钱！今日一瞧，你可比我惜财多啦！”
朱雀正色道：“你是宁肯蓄了灰也死守着不花，能省一文是一文，我是该花就花，但花一文就要值一文，这岂能一样？”
音曦把手一挥：“那我不管，偏要给你改个名儿！以后别叫朱雀，就叫貔貅才适合！”刚说完，她神色蓦地一变，抽出夜刀直扑台下，望着莫济才脖颈便斩。
朱雀大吃一惊，急伸凤羽枪架住刀刃：“你做什么！”手中枪犹在震颤，可知这一刀的杀意绝不掺假。
音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砍他头啊，瞧不出么？”
朱雀微怒道：“我是问你杀他作甚！”
音曦一挑眉：“不作甚，这种东西，遇见了就要杀！”
朱雀更怒：“是杀是留，当由官府定夺，便是要杀，也该由官府动手，咱们在此私自杀人，与贼何异？”
音曦也发起火来：“官府向来是审人的地方，无需审问牲畜！何况现在的官府，不过是脏银堆成的脏坟，能判出什么正果？‘连县令也要从他三分’，孟家阿姐的话，你自己却忘了不成！”
朱雀摇头道：“我不曾忘，你说的也没错，但莫三虽然是个畜生，也不该由你我当街宰杀！
音曦气愤道：“官府不杀，任由他一家作恶十几年，你我不杀，还留着他们继续欺压百姓么！”
朱雀抬枪撞开她刀：“符离县令也好，莫姓畜生也罢，其结果必须是认罪伏法，绝不能使其死于私刑！你有异议，日后再谈不迟，只说眼下，你在这里溅上一身血，出了这楼就是逃犯，倘若惹得官府追捕，又当如何？难道杀官造反，抛却大事么！”
音曦气急，一刀劈开一张大桌：“追来又能怎样？我自有办法带咱们脱身！可是咱们走得了，符离百姓怎么办？你这糊涂东西，难道不明白好事坏事都要做到底？今日要么不打，要打就得打死，留着这头猪，迟早都是祸害！”
秦画见她们争吵不断，连忙跳下楼来劝解，先拉住朱雀，又对音曦低声道：“阿曦，今日给他们一个教训，虽不彻底，多少也有威慑之力。此行将至终点，咱们尽快办完正事，再回符离不迟！”
音曦一瞧见她，戾气便起不来，杀人砍头的话自然再难出口。僵了片刻，终是恨恨而叹，还刀入鞘。转身走出几步，越想越觉屈怒，猛地飞起一脚，将莫济才踢到二楼栏杆上挂着。
朱雀见她作罢，终于松了口气，冲着戏台一招手，方钰立刻拉着师兄弟跟出楼外。
到了街上，音曦仍然冲在最前，径直往东城门走。快接近时，望见城门下还有二三十个家丁堵着，便将头发弄乱，作慌张之色，一面跑一面高喊：“救人命啊！莫三公子不好啦！”
城下这些人早就听过报信，都知道三公子在咏香楼遇上两个硬茬，本也想去出把力气，换点赏赐，却怕误了莫骏通和客人，只能勉强忍耐。此时忽听莫三公子不好了，俱都深信不疑，却不担心主子出事，只喜有了打架请赏的由头。便弃了城门，抄起棍棒，争先恐后地直奔咏香楼而去。
音曦立在路边，冷眼斜视，心中唾弃：“乱世艰难，平民少食，多少才俊饿死街头，却将这些鼠辈富养！早晚亲手杀得干净，也替国家省了钱粮！”忍下一口气，带着五人趁机出城。
稍一走远，朱雀立刻吹哨召来惊蛰，师兄弟分乘在音曦方钰身后，绕城向北奔驰。过了约有一炷香，来到旷野荒郊的僻静所在，六人跳下坐骑，站定说话。
唐博唐雅躬身拾礼：“多谢四位少侠仗义搭救！”
这四人早已商量妥定，其中三个都不搭声，只有方钰含笑开口：“不必客套，救下你们，理所应当。”
唐博感激不已：“诸位少侠义薄云天，真乃武林英杰，请受我与师弟再拜！”
方钰伸手拦住，又笑道：“不必拜了，眼下我有一事不明，你们若以实言相告，便算全了今日情义。”
唐博一拱手：“少侠请问，我等知无不言！”
方钰蓦地沉下脸色，冷声喝问道：“那就说说，你二人为何擅离海棠宫！”
唐博唐雅吃惊非小，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唐雅不仅气性高，灵性也高，只是惊了一瞬，立刻便来反驳：“什么海棠宫芙蓉宫？我与师兄出身河北教坊，随演一路到此，不曾听过这些名字。”
方钰点点头：“好师弟，还在狡辩！既将你们捉在马前，便将实情说了也无妨！我们四人，乃是江湖上有名的追踪使，奉你家恩师宫主的海棠令，特来带你两个回宫！”
唐雅闻听此言，不禁胆怯，心里念头一转，又叫道：“骗人！我家师父最不爱与武林相交，怎会请你们来？”这一句出口，无异于承认了自己是海棠宫弟子。
方钰一笑：“我骗人么？你家恩师宫主今年四十有六，玉名公孙律，表字知音。你家大师姐妙龄廿四，芳名公孙梨，表字残香，乃是未来少宫主。你们二人也姓公孙，方才武艺之中所用心法，正是海棠宫的‘梨香调’！如何，还要抵赖么？”
师兄弟二人惊诧对视，心中暗想：“若非去过宫内，怎会知道这些？可是师父早已和武林断绝联系，又怎会允许他们入宫？”思来想去，不得不信了方钰所言，便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原来他二人果然不姓唐，师兄名叫公孙博，字识渊，在海棠宫内排行一百一十九；师弟唤作公孙雅，字青衣，排行在末。
两个月前，同业的折雪园接了一场重阳节的大演，园主慕容曲，字冰弦，只因园内可登台的弟子不足，便来拜访海棠宫，专为商议合演之事。就在园主、宫主洽谈之时，有几个折雪弟子闲庭漫步，不知不觉走进内府，正巧看见海棠弟子练功。
背井离乡，拜师学艺，能得师父赐名、登台演出，无一人不是寒暑苦练、挨打挨骂挣出来的，能被尊称一声“角儿”，自然就与未成名的不同。当日漫步的五名折雪弟子，无一不是园中佼佼者，少年意气，居功自傲，实不愿将出演之利让与旁人。无奈园主有令，只得跟随来此，但他们到底不满不甘，只想找个机会出气，于此心境之下，海棠宫内便无一处顺眼。
领头的弟子唤作慕容陌，表字南桑，年仅十七，乃折雪园四师兄。他倚着栏杆瞧了一阵，对身边几人冷笑道：“功夫练得如此马虎，再过十年也登不得台！也不知师父作何打算，竟要与这样的戏班合演！”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能让海棠弟子听见。
公孙青衣恰在对面，听他话里有话，一股火气也窜上来：“那高个儿歪嘴儿站不直的，你阴阳怪气地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