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楼上四人俱是一震,果然冤家路窄,是祸躲不过。
音曦面带冷笑,厉目而视,虽未出刀,握筷的姿势却已变得杀气腾腾。
但莫济才本不应该出现在此。
今日清晨,莫骏通命他留在东城门下看守,专为给贵客净街,以示尊敬,不料他根本担不起事,只守了半个时辰,便觉腰酸腿痛,无聊烦躁。又坚持了一刻,还不见人回来,干脆抛却父命,问身边小厮:“这附近有乐子没有?”
那几个小厮与他同是一副花花肠子,正经事上一窍不通,寻欢作乐最善谋略:“有啊!绕过这条街,有家咏香楼,吹拉弹唱、歌舞戏曲,样样都有!听说还有吟诗作对、题词写赋的,乐子可不少呐!”
原来小厮说出咏香楼,并非是因莫济才真有雅兴。符离县人人皆知,莫济才虽然不通文墨,不懂戏剧,却偏有两大相关爱好。其一者,附庸风雅,自诩渊博,每见文人聚集,必要混入其中。其二者,听歌看舞,品弦论竹,虽然无能欣赏,却要假装陶醉。但他有此爱好,强撑面子只是次要,真正原因却在别处。
书生大多身材纤细、皮肤白净、气质彬彬,演者大多青春年少、仪态万方、音容出众。在他眼中,文采如何,演艺如何,都不重要,只要人长得好看,处处合他心意,便可带回府中取乐。咏香楼正是文人演者聚集之所,恰能同时满足这两大爱好,因此他只听小厮说了一句,就已喜得浑身发痒,立时便将家丁奴仆留下大半,只带着十几个心腹随从前去寻乐。
但天不遂他愿,进楼转了一圈,发现今日文人稀少,没得挑选,便觉扫兴,骂过几句,进了正对戏台的雅阁坐下。谁知今日演者也不称心,不是妆容太浓,盖着本色,便嫌年龄太大,缺少意思,因此不断更换曲目,一心要等好的出来。怎料连着换了七八出,不见一个可玩乐的,惹得他越发不耐烦,一味地催逼咏香楼掌柜。
那掌柜的无权无势,本就不敢惹他,又知道莫家明年要在城东开第四座酒楼,到时占了土地,自己这一家何去何从,全凭莫员外一句话。有此一节,对待这位莫三公子,亲自伺候都来不及,哪里还敢违逆半分?只得想方设法让他高兴。于是去后台找了那对少年少女,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见不管用,便谎称莫济才是戏曲高人,非真功夫不能入他法眼,除却他们两个,再无旁人可以登台。
少年少女信以为真,从了掌柜之言,只简简单单扮了一扮,不带乐器,不要场景,只是清唱。
果然,那少年才一出现,莫济才就看得双眼发直,少女方一登台,又恨不能变成叮子吸在她身上。一看一唱之下,莫济才兴致高涨,忘乎所以,当即决定带人回府,因此派出小厮传话。
少年少女此时仍不知道掌柜的话里有假,只当是高人必有怪处,尽管生气,还是跟着小厮到了莫济才面前。
莫济才笑得牙齿发光,舌头打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哪一个也舍不得少看:“小宝贝儿,你们叫什么名字?”
少女心底十分厌恶,根本不愿理他。
少年便答道:“回公子话,我叫唐博,这是我家师弟唐雅。”
莫济才一听,更添百倍精神,伸手就去捧那“少女”的脸颊:“哟!原来是个男孩儿,长得倒比女孩儿还来劲儿!”
唐雅虽然年纪小,心性却傲,眼中不揉半粒沙子,听莫济才说的不是好话,一抬手便将他腕子挡开。
莫济才反倒哈哈大笑,眼中顿现贪婪之色:“好啊,好啊,本公子最爱这样烈性的马儿!”
又看了一回,忽然轻开折扇,装作正经人的模样:“你们唱得好啊,可唱到人心坎儿上啦!本公子要好好奖赏你们,你们可愿意么?”
唐博拱手道:“多谢公子捧场。”
唐雅登时气恼起来,水袖一拂,喊了一句师兄,却被唐博拽到身后。
莫济才喜不自胜,转身就往楼外走,小厮会意,拉起师兄弟快步跟上。
唐博一惊,臂上发力,将那小厮拽得停下:“公子要带我们去哪?”
小厮也吃了一惊,上下打量道:“你这小子力气倒不小!”
又嘿嘿笑道:“你们两个有福,要跟公子回家啦!”
唐博立刻将他推开,护着师弟退后几步:“公子莫开玩笑,我们是正经教坊的曲艺弟子,不是风尘中人!”
莫济才听见,便又笑呵呵地走回来说话:“小宝贝儿,别犯糊涂呀!出来唱跳实在辛苦,以后有本公子养着,你们一生一世衣食无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难道不好?”
唐雅雪白的小脸已气得发红:“我们有手有脚,自力更生,又非笼里的雀、橱里的猫,哪个要你养着!”
这一句话,莫济才半个字也没听见,满眼都是他粉面含嗔的娇俏模样,惹得心痒难耐,恨不能立刻扑过去将人搂住,便对小厮不停地挥扇:“快!快!”
小厮忙又去抓师兄弟的手,不料他们武艺在身,动作灵活,抓了三四回,竟连衣边都摸不到。羞恼之下,他招呼一声,旁边又围上五六个身高马大的,张开双臂就来抓人。
唐博见势不妙,慌忙冲着掌柜的呼救,掌柜的却只怕恶了莫济才,又惦记着今日能得多少赏,反劝他们跟着回府。唐博顿时明白了首尾,只好又求后台相助,后台众演者却还憎怨他二人轻易夺魁,折了自己面子,此时存心要看他们倒霉,更无一人出手。
方钰在楼上看得真切,一拳砸扁了酒樽,起身怒喝道:“这是什么风雅清楼,不是人要吃人,便是助人吃人!”
音曦手里的筷子已经断作四截,随意一抛,横眉冷笑道:“一座小小的咏香楼算什么?如今的天承,何处不是这般光景!”
她霍然起身,十指关节作响,又对朱雀喝道:“事已至此,你再敢拦我,我便连你一起打!” 一回头,才发现朱雀秦画早已离座,正在外面和颜悦色地跟小伙计说话。
朱雀取出五两银子,微笑着递过去:“多谢你实言相告,我们饭钱照付,余下的算作谢礼。”
秦画往楼下瞧了一眼,见那十几个小厮都已抄起了长棍,便低声道:“再加一点吧,五两不够谢的。”
朱雀点头笑道:“说得对,再谢十两。”果然又取十两给了伙计。
音曦瞧得一怔,蓦地笑了起来:“这人真是啰嗦!”
朱雀推走了小伙计,回头嘱咐秦画:“我去与他们说些客气话,你在这里帮我算着。”
秦画点头:“好,只是莫要把话说死。”
朱雀一笑:“你放心。”单手撑着栏杆,翻身就要跳楼。
不料方钰忽在此时扑了过来:“少侠且慢!这对师兄弟好像是海棠宫的人!”
众人无不惊愕,忙又张目去看楼下。
方钰道:“刚才唐雅师弟被人抱走,唐博师兄去追,用的正是海棠轻功‘惊鸿照影’。”
朱雀沉吟道:“即是如此,客气话稍后再讲,先将他们底细探明。”
楼上说话时,楼下已经闹得桌歪椅斜、人仰马翻。戏台前,莫三小厮气喘吁吁;戏台后,掌柜演者抱头逃窜;戏台上,唐博唐雅惊魂未定。纵观全楼,只剩三楼廊角还有客人。
效仿父兄之大业,莫济才十四岁时就已学会了抢男霸女,纵横符离县八年之久,从无一日像今日这般不顺。开始追逐时,他只当是猫玩耗子,端的怡然自得,不料始终追不到手,反被当成呆瓜戏耍,便当场恼火起来。亲自去追,却因长期耽于酒色,落得乏力短气,才刚跑了两步,就已去了半条命。
他胸口发痛,瘫坐在地,举着扇子向台上乱点:“你们……别再跑了!卖唱卖唱,又卖又唱,本公子愿把你们一辈子都买下来,你们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告诉你们,识相的立刻跟我走,否则就是菜刀剃头——悬了!”
唐博怒道:“我们勤学苦练,只会正经卖艺,要卖别的,师父没教过!”
莫济才猥琐一笑:“你师父不曾教,便是留着机会让本公子教!不会卖不打紧呐,本公子最会卖,包你们一学就会!”他向来词不达意,本想说些荤话占人便宜,却把自己搭了进去。
楼内伙计们听得清楚,忍不住哄堂大笑。小厮也觉丢人,急忙凑到他耳边解释。
莫济才呆了一呆,不由得恼羞成怒,抬头又瞥见唐博唐雅目光轻蔑,立刻跳起身来破口大骂:“不男不女的东西,笑他娘的什么笑!你们不过是个戏子,是个玩意儿,就是供着大爷们游戏玩乐的!上哪卖不是卖?卖给谁不是卖?卖什么不是卖!都是下九流脏水泡出来的货,会唱两句就干净了不成?你们今日遇上少爷我,就该跪下磕头烧高香,装得这般贞洁刚烈,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唐博虽是师兄,毕竟年岁尚轻,又不曾去风月场所混迹,哪里听过这样肮脏话?乍被如此侮辱尊严,不禁气得浑身发颤,心里疼痛,待要还口,想起来的却都是雅词,竟无一句能派上用场。羞恼之下,越发急怒,抑制不住地流出泪来。
莫济才却是专讲污言秽语的绝世高手,旁的事上从无一件上心,独有挨光、梳笼、马泊六等学问,是无论如何都要留意的。如此一身油腻本事,面对无暇少年施展起来,当真大占上风、得心应手,一见起了效用,立即乘势嘲讽:“快看呐!这小子哭啦!果然唱戏的没一个正经人,明明带着把儿,倒像个娘们儿一样水济济的!”
唐雅见此情形,忽然收住了脾气,伸手在师兄背上轻拍,又向北施了一礼。随后,他目光平静地走下戏台,到了莫济才面前,竟然笑了一笑:“请教莫三公子多少年纪?”
莫济才见他如此,只当是被吓得怕了,不禁洋洋得意:“本公子二十有二,怎地?”
唐雅也笑:“不怎地,只是要告诉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