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二十二章 腹污浊居雅舍难香

伙计笑道:“这就是一大妙处了。我们咏香楼内常有歌舞戏曲,奉与诸位饮食助兴,虽然曲目形式不由客意,却不收取分文。倘若觉得赏心悦目,愿意打赏银钱,就另当别论了。”

折子下面还有一方丝帕,伙计指着它笑道:“来我们这里的,大多都为安静二字,少侠有事,请勿呼叫,只将帕子系在栏杆上,小可便会过来。”说罢,又作一揖,自去远处侍候,再不打扰。

秦画笑道:“此处果与别家不同,清净幽雅,安闲自在,即便没有舞曲,能静静地坐上一阵也是好的。”

因四人已经饿极,又惦念着赶路,便先专心吃喝,不顾其他。饶是如此,也渐渐地注意到外面歌声有异,弦乐时断时续,唱词前后不搭,好像不曾完整地演过一出。

方钰便觉奇怪,转头去找舞台,这时才想起四下里都有遮拦,坐在阁内竟瞧不见外面。他低头想了一阵,蓦地发现屏风之畔立着一株近人高的盆景栽树,外侧花枝上系着一根彩绦,长长柔柔地垂在地下。

牵起来,向着斜上方展平拉直,正好够到木雕美人伸出的手。他恍然大悟,立刻将彩绦一端系于美人掌心,另一端的花枝随之抬高,果然将戏台的方位显露出来。原来这花树可作垂帘之用,客人若想看戏,便将花枝挽起,若不爱瞧,松开彩绦即可与外隔绝。

四人赞了一回,注目又向外看,这才发现戏台的位置也十分巧妙。一楼正厅之内,屏风、山石、花草、字画,摆放有序,错落有致,不仅隔开了座位,还搭出了一座环形回廊。戏台就设在环廊正中央,若在楼外张望,便不知其有,非置身清阁之内不能发现。

奥妙隐藏,层出不穷,四人顿觉此间大有趣味,便也放松心情,打开歌舞戏折,数着剧目对应观瞧。

正在演的是一出大曲戏,唤作“莺莺六么”,着眼看时,已经下台。随后布景轮换,演了一出“兰陵王”,亦称“代面”、“大面”,选的是白狼城一节。饰演兰陵王者衣紫腰金,遮面执鞭,音容兼美,神武有威,刚一出场,便引得满楼招袖,又过一段情节,楼上撒花成雨。

正在兴致浓时,戏曲声猛被一个男子粗鲁截断:“换一个,再换一个!方才找你说的什么?我家少爷不爱看这样疯癫戏!”不知他是狐假虎威,还是吃醉了酒,礼节、规矩、人缘,竟全然不顾。

楼上四人听他一喊,立刻明白了为何不曾有一出戏完整结尾。

台上,兰陵王正演得认真,忽然被人无端辱骂,心里顿时起了怒火,一转身摘了假面,露出玉容盯住那人,眉目间隐有怒色,却又不敢发作。

尴尬了一阵,咏香楼的掌柜慌忙跑上台来,与众人贴耳说了几句话,又给台下赔笑,随后一招手,换上另一出戏。

朱雀本正随着兰陵王神驰北齐,冷不防被人如此打断,难免扫兴。却不动怒,只是垂眸向楼下瞧了瞧,因隔间都有遮挡,看不见是谁无礼,便未言语,只将半盏残酒一饮而尽。

秦画却已察觉她心情不悦,凑近耳边低声打趣道:“莫生气啦!兰陵王虽然好看,我锦三姐姐入阵却更好看,等日后见了面,我叫她当众表演一个。”

朱雀一怔,连忙悄声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她哪里会演戏?打仗和戏曲根本不同,还是算了吧。”

秦画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谁说她不会演?她演得可好着呢。等日后见了面,我叫她好好教教你。”

朱雀勉强一笑,忙又举杯饮酒,碰到唇边时,却想起酒樽已空,只好尴尬笑着去找酒壶。酒壶却在秦画手里,慢慢地提起来,满斟一杯,眼睛仍然盯着朱雀不放。朱雀被她盯得坐立难安,忍不住回眸来看,刚一转头,秦画却又若无其事地将视线偏开了。

台下再次换好了布景,演的是西域传入的“拨头”,又称“钵头”,讲的是胡人为虎所噬,其子上山寻尸、过山路八折、遇重重险境之事,当中过程以歌舞叙述,十分精彩。乐声起,戏者从后转出,披发素衣,作悲泣之态。

方钰指着折子喜道:“你们别看他现在是这样打扮,等到了最后,看得圆全,便知这戏极有意思!”

不料戏者才刚亮相,那个男子又叫起来:“下去,下去!我家少爷不爱看这样吓人戏!”

听得此言,台上众戏者好不气恼,连演老虎的都立起了眉毛,正欲开口,却见掌柜的躲在台旁紧忙摆手,只好跺一跺脚,搬起布景下台去了。

方钰登时把折子一摔:“你家少爷不爱瞧,本家少爷却要看!既是受不得惊吓,看本少爷先把你们吓死!”说着话,立时便要下楼去问。

不等朱雀叫人,音曦先伸手拽他回来,也不说话,只是撕了一只鸡腿塞在他嘴里。

按照折子上写好的顺序,下一场应是一出参军戏,但掌柜的料想那位少爷也不会喜欢,便直接将它跳过,换上全能戏来。岂知少爷更不满意,扔着酒杯往下赶人,掌柜的只好又把歌舞戏、龟兹戏与梵剧等等轮流换了一遍,竟无一个能演完一节的。

方钰一口咬断了鸡骨头,起身对众人道:“这人如此挑剔,定是故意找茬,待我去给他演上一出!”

朱雀摇头道:“泽君兄高看他了,依我猜,此人全无找茬的本领,只是愚笨肤浅、不知好歹、狂妄自大、无能欣赏罢了。咏香楼内自有主人管事,咱们不可插手其中。”

方钰悻悻而坐。

音曦还是不说话,把自己的鸡腿也分给他吃。

到了此时,掌柜的已经满头是汗,只在后台来回乱跑,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台上没了动静,那叫喊的男子便不耐烦,竟从雅阁里大步走了出来,双手叉腰,站在台前不住嘴地催促。

音曦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见他是一身利落的小厮打扮,身材偏瘦,年纪约在十**岁,腰间挂着一柄短刀,不像练过武艺的样子。

片刻后,掌柜的擦着汗跑出来,又赔笑又作揖,好歹哄走了他。又向后面招招手,叫出下一班来。下一班不知演的是什么,既无布景,也无乐器,更无多少戏者,只有一位书生扮相的少年。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眉目俊朗,气质儒雅,玉坠折扇,宝蓝长衫,只是登台三五步,便已显出功底不凡。众看客一见了他,立时忘了安静之说,纷纷不由自主地惊叹出声。

盛赞之中,只听少年开嗓清唱:“落日出门前,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声有玉音,原是乐府子夜歌。

忽听后台有人接道:“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歌声婉转,情深意切,随这一句,又走出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少女,眉似青叶,目若琥珀,玲珑檀口,雪莲圆面,穿一袭梨白彩衣,真如粉雕玉琢。

少年走来与她相见,执手唱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少女又接:“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

他二人曲调相合,音声和谐,清朗绝俗,宛如天籁。未开口时,众人还都盼着能有弦乐伴奏,岂知两句听过,如痴如醉,又都盼着别有丝竹来扰。

偏在此时,那小厮又跳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哥们儿弟兄。他们这次却不喊话,只把台前的盆景、山石、屏风、木雕等物尽皆搬走,占了别人的位置,露出一大片空地,随即又把雅阁内的桌椅、酒菜抬来摆下,满面堆笑地请出那位少爷台前就坐。

被赶下去的一众戏者都未离开,就在后台悄悄地看。一见此举,又觉自己被比了下去,面上无光,又觉这家主仆无礼至极,对演者全无尊重之意。气极之下,众人无不咬牙作色,有几个火气大的,当即便要出去理论。

掌柜的急忙拦住,苦心劝道:“诸位忍忍吧!只要这位少爷高兴,咱们就能得赏,得一笔赏,便是一年不唱也不担心。可若惹他生气,不仅这座咏香楼要倒,就连咱们也不能在符离县存身了。瞧他这副样子,定是又犯病了,可又有谁能将他如何?只随他高兴去吧。”

秦画在楼上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不悦,欲报不平,却怕耽误寻宝大事,便未开口告知众人,只是暗自留心台上。

沉醉间,诗句已经唱过不少,少年泣叹一声,拟哀戚祝酒态,垂眸低唱道:“举酒待相劝,酒还杯亦空。愿因微觞会,心感色亦同。”

少女微微仰首,与他对视,满怀愁绪,娇怯堪怜:“夜觉百丝缠,忧叹涕流襟。徒怀倾筐情,郎谁明侬心!”

这几句本就缠绵悱恻,婉转凄凉,若是失意者闻听,定要泪满长衫。更兼唱者年少无暇,神态自然,一引一和,牵动肺腑,愈显诗中意浓情伤。

秦画听过,蓦地心中作痛,难以抒怀,忙借饮酒之姿,悄悄拭去眼角清泪。落下酒杯,忽觉指尖泪珠生暖,却是朱雀在桌案之下握住她手。

满楼之中,独有一位不伤怀的,竟在此时鼓起掌来,也不顾台上歌曲未尽,自顾自地放声大喊:“小宝贝儿啊!明啊!我明啊!”正是那位坐在台前的少爷。

秦画听得一愣:“这人说什么?”

方钰也没听懂,直着眼想了半晌,猜测道:“大概是将‘郎谁明侬心’当成了问话,自己回答了吧。”

音曦面色阴冷地往下看了一眼,见那少爷大概二十出头,神情恍惚,眼泡浮肿,面白体虚,没有兵器。

众人本以为他只是即兴乱喊的,喊完也就消停,不料竟是噪音的开始。

那少爷喜得油光满面,两手乱拍,拍都拍不到一块去:“唱得好,唱得太好啦!这可真是——”

他本想引一句诗词应景,干瞪着眼想了半晌,摇头晃脑,搜肠刮肚,竟连一个笔划也没搜刮出来,只好说了一句最拿手的:“真他娘的好听啊!”

随即甩开折扇,要显风流,却忘了文武之中哪个扇胸,哪个扇腹,好不容易记忆起来,又搞不清自己是文是武。来回比了一阵,因此时正在椅子里卡着,扇胸扇腹都不方便,干脆抬高一些,扇了扇脖子,又冲旁边的小厮使了一个眼色。

小厮立刻领悟,噔噔噔地跑到台前,冲着少年少女挥手喜道:“你两个不必唱啦!快跟我过来,我家莫三公子有赏!”

那少女早已动怒,只是被少年死死按住,不得发作,便冷笑问道:“什么莫三公子?没听说过!”

小厮先是一惊,随即面露轻蔑之色:“连莫三公子都不知道,还出来唱什么戏?告诉你两个知道,赏钱的是符离县莫骏通莫大员外的三公子,莫学莫济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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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寻真
连载中公子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