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之夜,夜半,芦苇山,山中小楼。
楼下开满彼岸花,楼上静静地躺着花主。红莲假面已经摘下,露出他苍白的面容。
左护法破风断了一只手臂,用白布吊着挂在胸前,背上还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刚刚止住了血。右护法惊月虽未骨折,却浑身淤青,受了内伤,呼吸之时胸腹发痛,极难开口说话。饶是如此,他二人仍然无心休养,只在林隐峰榻前看守,寸步不离。
不知过了多久,满室寂静忽被极其微弱的呻吟声打破,林隐峰缓缓睁开双眼,昏暗的烛光立刻飘落进去。
破风惊月悲喜交加,互相搀扶着挪移过来,在他耳畔轻声回禀:“阁主勿忧,属下已经用毒将您伤口治愈。此处是广陵境内芦苇山,自天工府惊变已过三日。”
林隐峰呆了片刻,慢慢转过眼眸,低声问道:“……人呢?”
两位护法面现羞惭之色:“属下无能,让她们跑了!”
林隐峰缓了一口气:“不是……姓秦的,咱们的人……活着么?”
惊月心酸落泪:“只活了不到二百,楼主还有四人,堂主只剩两名。”
林隐峰悲愤不已,咬牙怒骂道:“匹夫薛双成,小贱人秦愫璎!又折去我上千手足弟兄,此仇焉能不报!”
他说话一用力,身上各处都疼,休息了片刻,又问道:“你们两个伤势如何?”
破风忙道:“我们无甚大碍,用毒调养几日便好。”
惊月愤慨而叹:“那薛双成的妖法怪异得紧,也不知是何处降下的金光,兄弟们一被卷进去,从头到脚竟都化了,连片碎衣也没留下。若非南都阁四位楼主及时现身相救,只怕咱们也已归于虚无了!”
林隐峰一惊:“南都阁的楼主?是奉二阁主之命来的么?”
破风点头:“正是。二阁主早就知道您要去天阙宫里抓人,怕您行事冲动,特派楼主暗中跟随。”
林隐峰怔了怔,转过脸去小声嘟囔:“我三十二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胡乱担心什么!”
才刚说完,神色忽转惊惧:“大阁主也知道了么?”
惊月笑道:“二阁主也早料到您怕大阁主责骂,因此不曾告知。”
林隐峰面上发红:“告知就告知,本阁怕么!天阙宫之败并非是我失策,只怪秦愫璎妖法召来妖人,尽都耍些阴间招数!”
两个护法没敢说话,各自却都暗想:“那姓方的所用却是阳间招数,可也没少吃他的亏。”
林隐峰似是听得见他们心声,悻悻地瞪了一眼,忽又疑惑道:“夏至前夜丢了秦愫璎,我曾传信两位阁主,叫他们各回北都、南都等候消息,算日子,现在早该走远了,又怎会出现在广陵?”
破风回道:“听南都几位楼主说,大阁主早回太原府了,二阁主本也要回蜀中,但临行之前,无意中发现有可疑之人一直跟在秦愫璎身后,怕出意外,便悄悄留下来追踪调查。”
林隐峰惊骇而问:“还有人跟着?什么人?”
惊月摇头:“身份尚不知晓。”
林隐峰急问道:“那秦愫璎去哪了?”
破风道:“听说是向北去了。”
林隐峰当即便要起身,却疼得冷汗直流:“秦愫璎一行人都不是善茬,二阁主向来心软,倘若受了欺负,如何是好!快给家里传信,再调十名楼主带人去追!”
左右护法连忙劝阻:“阁主切莫如此!有信使传来二阁主的话,要您返回江南养伤,好生打理财政,莫逞勇武之能。秦愫璎与那身份不明者,自有二阁主亲自应对!”
林隐峰皱着眉想了半晌,无奈叹道:“也罢!就依二阁主之意。你们传令下去,明日辰时过江回家!”
他紧紧盯着桌面,烛火映在眼底越燃越烈:“如今看来,秦愫璎身边的小鬼都不简单,或许背后各有势力。消息网虽由二阁主主管,咱们却也不能闲着,定要尽早将她们调查清楚,以防夜寻生变!”
左右护法躬身领命,自去安排不提。
却说泰州城中,四人养精蓄锐,筹备用度,又为方钰选了一匹好马,于七夕当日再次登程。过中元,逢处暑,日夜小心,早晚谨慎,行至白露节气,终于来到河南道沛郡符离县外。
此时已近黄昏,料想来不及入城,四人便在城南一座小村里驻扎,打算寻个好人家借宿。下马牵行,连问了七八户,若无八十老母病卧,定有初生婴儿嚎哭,竟无一处合适的。继续再找,好不容易找到几位青壮主人,无老无小,万事方便,却又因房屋太少留不得客。
转过一大圈,始终没处着落,音曦耐性最短,不禁生气起来:“不找了,就往符离城去!到时城门若关,攀墙进去便是!”
朱雀笑劝道:“咱们堂堂正正,何必走贼的路数?莫急,现在时辰还早,总能找到的。”
四人又沿着大路继续走,左是一片房舍,壁上苍苔,树下篱落,村民带笑,炊烟含香;右是一条长河,河面宽阔,满洒余晖,波光粼粼,灿若锦缎。左右环视,河里岸上相映成趣,渡客舟穿梭弄水,打渔船络绎归家,采莲女清歌曼妙,担货郎笑语宏润,虽有忙碌之感,却也不乏惬意之处。
方钰感叹道:“待得某日,夜寻回归长安,天承重返盛世,若能封刀弃剑,做个耕夫渔郎,却也不枉此生。”
音曦在他肩上拍了拍:“方公子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如此乡间小景,偶尔看看自是好的,真要把你投到这里辛苦度日,只怕不出一月,你便挖洞逃走了。”
方钰立刻大笑起来:“果然瞒不住你!隐居村野,清贫倒是不怕,无聊却最难忍。”
秦画忽然摆手:“且住,水上有人呼喊!”
又听了一瞬,向着下游一指:“就在那边,是两个女子有难!”
四人立即上马,顺流而寻,黑蓝只当是有人落水,奔驰间已脱去外衫。
马疾如风,眨眼间循声而至,朱雀跑在最前,昂首观瞧之下,却见河里无人溺水,只是漂着一叶小舟,舟中两个年轻渔娘,正手忙脚乱地在船尾捣鼓。
赶到近前,四人翻身落地,高声问道:“姑娘,何事惊慌?”
其中一个应声回望,焦急答道:“渔笼坏了,打来的鱼要跑了!”
方钰朗声笑道:“姑娘勿忧,我来替你们修好!”说着话,轻功一展,落上小舟,注目去看船尾鱼舱。
因他在海上做过工,对船只构造、水情航向等事十分熟稔,当下接过手来,里外一瞧,便知是兜鱼的网绳断裂、封舱的插销歪斜,应是行船时发生过碰撞。便拎起网口打个透水结,折来几枝芦苇编成笼闩,三下两下,保住了一舱鲜鱼。
两个渔娘欣喜非常,连连向他道谢,又去挑选大鱼相送。
方钰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哪里值得一尾好鱼!却有小事向姑娘打问,贵村何处方便留客?我与三位同伴想在此处借宿一晚。”
两个渔娘相视一笑:“不必问了,我们家中没有别人,房屋也都宽敞,你们若不嫌弃,便来吃个全鱼宴吧!”
方钰听罢,大喜过望,当即回首高声传话,见众人点头,立刻又对渔娘道谢。
如是,水中行船,岸上走马,四人跟随两位渔娘缓缓前行,不多时便望见一座小院。院内外,青石垒墙,碧树遮檐,门庭洁净,工具井然,一瞧便知是主人勤劳打理之功。
两个渔娘十分默契,一人跳上河岸,收绳系船,另一人打开底舱,拽出网兜,一接一传,将打来的鱼尽数倒入一口大缸中存养。转眼间活已干完,岸上的渔娘却不先走,笑盈盈地倾身挽住舟中女子,稍一用力,将人拉进怀里,手挽手地招呼四人跟上。
入院拴马,进屋落座,音曦随意地眨了一下左眼,示意此处安全。
朱雀便笑道:“多谢两位姑娘好心收留,在下朱雀,斗胆请教姑娘芳名?”
方才岸上的渔娘正替同伴打水擦脸,听有问,也含笑回道:“少侠不必客气!我们乡下女子,只有小名,没人取字,我叫孟青,她叫孟悠。”
秦画目光一亮:“你们是亲姐妹么?”
孟青笑道:“正是!”
朱雀忙问道:“令尊令堂也在家中么?”
孟悠叹道:“爹娘早已不在了,只留下我和姐姐相依为命,一晃十几年过去,日子终于有些起色。我们如今二十三四,往后也无嫁人之意,只愿守着彼此到老。”说话间,孟青已将她脸庞擦净,她便将手巾洗过,又为孟青洁面。
秦画在一旁瞧着,不禁羡慕而叹:“你们姐妹感情真好,能如这般朝夕与共,永不分离,何尝不是一大幸事!”
孟青眨了眨眼:“小妹如此说,莫非是与手足姐妹不得相见?”
秦画黯然一怔,勉强笑道:“离得稍远些。”
孟悠安慰道:“远也不怕,只要有心,总能相见的。”
朱雀含笑点头:“一定会的。”
秦画不去瞧她。
音曦却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孟家姐妹干活快,梳洗也快,才说几句话,就已变了模样:鬓边乌云巧挽,脑后木簪横斜,柳眉莲面,不施粉黛,明眸檀口,自成娇态,竟是一对双生花。
孟青在厨下生火洗菜,孟悠去外面杀来两条大鱼,四人都要动手帮忙,姐妹俩只是笑说不必,请她们重回桌边坐下。
孟青问道:“几位少侠品貌出众,定是不凡之人,缘何到此乡野小村中来?”
音曦笑道:“只因与两位阿姐有缘,特地前来相会。”
孟悠笑如银铃:“姑娘莫拿我们打趣了!这附近有一座符离城,你们是从城里来的么?”
音曦撇撇嘴:“不瞒阿姐说,我们本是要往城里去的,可惜今日赶得不巧,只能宿在城外啦!”
孟青忽地转过脸来,紧张问道:“你们要进城?你们家在城中么?”
方钰摇头:“我们只是路过,家还远呢。”
孟悠松了一口气:“那便好。既然只是路过,不妨听我们一句,明日早起入城,趁午时之前离开,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当自己是瞎子、聋子,也别多问多说,只管走路就是。”
四人顿起疑云,互相瞧了瞧 ,都问道:“阿姐此话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