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蓝也早已有此疑惑,俱都随他好奇追问。
秦画道:“若讲夜寻来历,便不得不说天承历史。一百六十八年前,前朝泽国之君残暴昏乱,致使朝纲不振,黎民涂炭。朝中大司马姓楚名宇字天皓,上应天意,下顺民心,揭竿而起,讨伐不仁,率文武数百位,铁甲数十万,与之苦战十一年,终于扫清寰宇,一统四海,是为天承高祖。”
朱雀点头道:“此乃天承建国之事,如今可谓无人不知。”
秦画接着道:“建国之后,高祖陛下册封侯爵功臣二十八位,其中又有七位功勋最显赫者封了国公,三位为首的,分别是晋国公、安国大宰相西京侯、章逸章世安大人,秦国公、荡寇大将军关内侯、贺武贺轩扬大人,还有我家先祖燕翔燕云深,以国号封了承国公、破虏大将军东都侯。而后二十余年,公侯世家为天承北定琨琉、南安万岭、东镇海外、西平焰凰,使国内百业振兴,商路通达,盛世空前,万国来朝。”
音曦道:“此事亦不陌生,时至今日,百姓们还经常说起当年盛世之况。”
秦画继续道:“可惜盛世仅存数十年,便现衰落之兆。二十八位功臣之中,有平西、镇东、定北、安南四位将军,于七十六年前联合谋篡,发动四方之乱,险在一月之间攻破皇都。三年后,叛乱平息,却将最后一点繁华气象耗尽。”
朱雀叹道:“四方之乱震动全国,彼时幸有章丞相巧计退敌,否则天下早已易主。”
音曦也叹道:“但章丞相不曾治得根本。表面看来,天承仍是九州霸主,内里却已有了衰颓之势,而后虽有几度复兴,却终究不能重回盛世。”
秦画道:“直到四十年前,天灾频降,疾病肆虐,年岁饥馑,法度崩坏,东海商路中断,北国琨琉骚动,举目天承上下,大有亡国之危。恰在此时,忽有夜寻现世的传闻。”
方钰忙问道:“是从何处传来的?”
秦画道:“是我秦让祖父夜梦白龙而知。他借白龙之目,瞧见寒冥山巅落下一块玉石,即是夜寻,醒来后,立刻赶往长安面君,将夜寻之奇悉数告知仁宗陛下楚君楚玄坤。”
方钰喜道:“画柳不愧是武林之首,竟有白龙相助!如此说,先帝闻知此讯之后,即派人马前往寒冥山寻宝了?”
秦画却摇头:“非也。夜寻才一现世,就被白龙带离了寒冥山,因它有违自然之道,不该留存人间,便被送去天承以北的碎戈沙海销毁。”
朱雀惊问道:“夜寻是从碎戈沙海中取回的?
秦画点头:“正是。先帝为人忠厚仁义,对我燕秦更是信任有加,听说夜寻现世,丝毫不曾怀疑,立刻召来七位世袭国公,商议寻宝之法。只因我秦让祖父能与白龙感应,先帝便命他亲自寻宝,却怕他孤身一人无有照应,又派燕战祖父率领三千铁骑随行护送,还命其他五位国公暗中护卫,多施方便。而后,两位祖父西出英雄关,踏入碎戈沙海,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将夜寻找到,悄悄带回长安。”
音曦问道:“可我听说,碎戈沙海乃冥间入口,无论血肉之躯还是钢铁之物,一旦进入,立作粉尘。夜寻也不过是一块玉石,怎能留存下来?秦谦礼大侠、燕振缨将军与那三千铁骑,又是如何生还的?”
秦画道:“夜寻虽是玉石,却非寻常凡物,便是碎戈沙海也不能立即销毁。祖父将它找到时,它只比梦中所见轻薄许多,奇用却不曾改。而春寒剑内存有寒冥晶石,不仅可使夜寻白昼发光,还可护卫剑主不受沙海侵袭。祖父曾以春寒剑气笼罩全军,虽只保住了不到五百人,却已是人力对抗沙海的极限了。”
方钰忙追问道:“那夜寻到了长安之后呢?”
秦画道:“之后,天承果然灾祸骤减,连年丰收,百姓安居,国力富强。时至今日,虽仍不如当年盛世气魄,却也存有复兴之象。”
音曦又问:“那先帝当年为何不将夜寻留在长安?”
秦画微微蹙眉:“此事我亦不知。但依我猜测,夜寻既是至宝,自然难免被人觊觎,因此先帝对外只说它藏在深宫宝库之内,实则悄悄转移别处,使盗宝贼无从下手。而我秦家恰与夜寻诸般有缘,又对天承忠心无二,便是先帝最好的托付。”
朱雀沉吟道:“原来如此,难怪天承内外皆知夜寻之名,却无一人亲眼见过。”
音曦点头道:“没见过却不碍事,只要还在天承就好。待咱们将它寻到,便能彻底安心了。”
方钰赞叹道:“由此看来,先帝敢将至宝夜寻寄托,对画柳派着实信任已极,无怪愫璎姑娘如此尽忠,定要将它交还当今天子了!”
秦画摇头轻叹:“方大哥过誉了。我找夜寻,不仅是为了陛下永保江山,也为天下万民不受苦难,更有私心完成爹娘遗命。因此上,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能让血海阁得到夜寻!”
朱雀见她神色黯然,即知她所言是指画柳派与幽冥殿血仇真相之事,便开解道:“我与你所见相同,夜寻乃国运至宝,将其寻回交还陛下,乃是国家公事,不应受私情而改。至于个人仇怨,我绝不相信屠杀幽冥殿之事是画柳所为。你放心,相较我天承年岁,二十八年前并不遥远,咱们一定能够查明真相!”
音曦也宽慰道:“不错,夜寻自有天定之主,不能使其归于无道之人。咱们此去寻宝,一路上少不了拜访武林名门,说不定夜寻找回之时,幽冥殿的真相也能一并解开!”
方钰笑道:“依我说,此事根本不足一虑!姑娘请想,谦礼大侠若是那般残暴之人,先帝一向爱民仁善,岂敢将夜寻托付于他?仇怨颠倒之事,若不是那三阁主瞎编乱造,便是他当时年纪太小,看得不真。总而言之,屠灭幽冥殿的凶手定然不会是画柳派!”
秦画瞧着她们,心中不胜感激:“借你们吉言,但愿能在海棠宫顺利找回夜寻,也能分清当年是非曲直!”
闲谈一刻,不知不觉已过未时,四人渐觉困意上来,便都回房安睡。
此时天色正明,透窗刺眼,行人不断,声浪如潮。秦画虽然累极,却因感官敏锐无法入睡,只好转身侧卧,阖眸安神。岂知越躺越烦,神思稍一松动,心事便如春丝游絮般飞舞起来,一时祈祷夜寻莫出意外,一时思念故去亲人,一时琢磨日后如何振兴画柳,一时又想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她猛然翻身坐起,暗自赌咒:“且不论家国武林之争,只说血海阁杀我全家,害上千性命与醒春山一并惨死,又对我用尽酷刑折磨八年,哪一件也不能原谅!此仇不报,我今生今世岂能心安!”
眨一下眼,林隐峰目眦尽裂、指刀说仇之态忽又闪现,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不禁使她脊背生寒:“幽冥殿四百三十七人,死无全尸,尸成焦土,只怕连一缕残魂也无法存留。血海阁之于画柳,恰如我之于血海阁,仇怨之重、憎恨之深,如出一辙。倘若天阙宫内所言即是真相,追根溯源,便是我画柳派大错在先。屠杀他人满门,再以自己满门偿命,此乃江湖道义,理所固然,就连我这条性命也该算在其中,又有何资格再谈报仇?”
她心灰意冷,慢慢地仰面躺下,仔细思索,却又犯疑:“不对!抛开私情说话,凡事总该有个缘由,屠杀幽冥殿绝非小事,亦非好事,更非易事,画柳派将其灭门,究竟图什么?”
转念一想:“或许幽冥殿覆灭之前,还有隐情不为人知,又或许画柳派根本就与幽冥殿无关。但为何林隐峰不指别家为敌,偏要选我画柳?”
她越想越乱,越乱越烦,翻身时,左手不慎磕在了墙壁上,撞得相思扣清脆一声响。她生怕磕坏了珠玉,急忙抬腕去看,又以指尖一颗一颗地转着抚过,直到确信没有裂痕,这才安心。
七颗赤色珠玉,状貌别无二致,榴子大小,形如泪滴,中有细孔,串以红线。她七岁那年所患恶病,当然不是依靠这串珠链治愈的,但八年囚禁之中,每逢月黑云重、雷雨交加之夜,都是相思扣助她镇定心神。她始终相信,只要珠玉不碎,她便不死,有朝一日,还能回到洛阳,再与家人团聚,与燕锦重逢。
与燕锦重逢?她忽然呆愣愣地半坐起来,目光停在某处,涣散而无神采。
昔年亲密无间的锦三姐姐,如今已是威震北疆的天承将军燕虹翎,身隔千里之时,或许心也疏远,哪怕真正重逢,所见还会是同一人么?
思及此处,她不禁呢喃自语:“那我呢?她若见我,还会觉得我是我么?”所思未尽,蓦然落泪,旋即藏进薄被里无声地哭,生怕有人惊动。
偏偏有人惊动。
叩门声极轻,非秦画不可察觉,门外客似乎也怕惊动旁人。
秦画心念一转,便已猜知是谁,立刻跳下地来去迎。才迈一步,却又犹豫,生怕她瞧见自己面有泪容,徒增愁绪。
来人似乎已经察觉,叩门声还是很轻,却比方才紧促许多。
秦画只觉心尖砰砰直跳,急忙举袖拭泪,轻手轻脚地小跑过去,一开门,果然瞧见朱雀正在廊上站着,便侧身让她进来,又悄悄落下门栓。
朱雀定定地瞧着她:“何事伤怀?”
秦画目光闪躲:“无事。”
朱雀微怔:“不是击壁唤我么?”
秦画倏地背过身去,不再看她:“我唤你作甚?方才只是不慎磕碰罢了。”手却不自觉地按在相思扣上。
朱雀似有怅惘之色,垂眸而视,轻轻握住她手腕:“还痛么?”
只这一问,心绪骤然崩溃,思潮汹烈,催促着泪水决堤而下。
秦画狠狠地将手一甩:“我痛不痛,你难道不知!”
一言落地,恰如石沉大海,不起波澜,无有回音。
朱雀默然静立,良久无声。
秦画提着心等了半晌,渐渐地生出一股忧惧来:“她当真不知么?她已不愿知道了么!”唯恐心事可笑,她竟不敢回看。
少顷,朱雀忽伸双手拢住她肩头:“画儿,你瞧着我,我有话告诉你!”
秦画猛然一颤:“她知道,她还是知道的!”不由自主地转回身,一瞬间目光相融,心事徒然明晰。
是自己不知!
她慌张地甩开朱雀,踉跄着退后:“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愿听!”
朱雀愣在原地,手犹未垂,眸中满是惊诧。
秦画不敢与她对视,转身就往榻边走:“我要睡了,你快回去吧,不必嘱咐!
朱雀站了片刻,举步跟上。
秦画微然一惊:“你做什么?”
朱雀轻声道:“屋里太亮了,只怕你睡不安稳,我替你遮着些。”
说着,抬手向床榻一指:“你躺着,我在旁边坐坐就走。”
秦画一字不答,自去床上躺下,先时面向墙壁,不过一刻,忍不住又转回来。
朱雀安静地坐在她枕边,腰背笔直,挡住阳光,目光落在影子里,始终不曾离开她面庞。
秦画阖眸不语,似乎已经睡着。
无何,忽听她细语呢喃:“你不困么?”
朱雀轻声回道:“不困,我守着你入睡。”
秦画蓦地睁开双眼:“等我睡着,你就走了么?”
朱雀忽觉心酸:“不走,我等着你醒来。”
日光渐沉,寂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