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向远处望了望:“血海阁突遭重创,想必数日之内不会来追。咱们先离开山谷,寻个镇店落脚,而后再议大事不迟。”
四人沿着谷内溪流向东行进,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忽听山坳间传来马蹄之声,却是惊蛰带着音曦的坐骑奔来。当下,秦画靠在朱雀背上,音曦方钰共乘一骑,扬鞭策马,奔驰不停,一直跑到巳牌时分,终于望见一座城池,走近一瞧,却是泰州城。
泰州亦有别致风物,但她们此刻灰头土脸,骨痛筋酸,又因天工府之事心乱神伤,着实没有雅兴观赏,只是闷头快走,目不斜视。城内百姓见她们衣衫染血,兵器傍身,又是没见过的生面孔,无不绕行避让,低声议论。秦画只道是自己不慎露出了面容,忙又深深低下头去,半藏半躲在朱雀身后。
过了一条长街,实在不愿再走,音曦便指了一家合适的客店,领着三人进去。接待的伙计才只十五六岁,见四人如此模样,登时吓得不敢出声,掌柜的抬头一瞧,急忙扔下账本过来招呼。
朱雀整了整仪表,拾礼微笑道:“店家,我等无意惊吓,请恕冒犯之过。这里还有空房么?”
掌柜的连连点头:“有,有,上房还有不少,少侠要开几间?”
朱雀向身后一指:“我们一行四人,便开四间。”
秦画似乎细微地动了一下,又似乎没动。
掌柜的立刻取来客名簿登记,朱雀只编出些假名假事来胡乱写了,先付银钱,又嘱咐伙计多烧滚水送来沐浴,再备十几样好菜等着她们下来。
安顿妥当,四人跟着掌柜上了楼,朱雀仍在最靠外的一间住下,秦画目光轻转,立刻停在她隔壁。
音曦自然要和秦画相邻,推开房门,行李一丢,却不走进自己房间,转而先去替她梳洗。
朱雀身形一滞,回眸看了看,并未说话。
秦画忙把音曦往门外推:“你又不是使唤丫头,怎好伺候人来?”
音曦扒着门框不走:“不是伺候,只算得搭把手,你头发太长,一个人不好洗净。咱俩朝夕相伴这么多年,早已比亲姐妹还亲,何必害羞?”
秦画顿现急怯之色,飞快地往旁边瞟了一眼,辩驳推却道:“姐妹是姐妹,挚友是挚友,岂能一样?你快回去休息,莫再为我受累!”
正说着,朱雀忽然闪到门前,伸手拽着音曦出来:“她已这么大了,岂能连头发也不会洗?你若安闲无事,帮我洗洗衣裳如何?”
音曦哼了一声,嫌弃地将她推开:“除非请南海观音玉净瓶来,凡间哪有水能将你衣衫洗净?”
转身走几步,忽然想起她原是为救自己才流了满身的血,便又不情愿道:“明日我买件新的送你。”
方钰立刻笑嘻嘻地探出头来:“那我也要一件!”
音曦竟不觉得肋条骨疼,当即含笑点头:“好啊,莫说一件,十件都成!”
接着又向朱雀一指:“我来送,她掏钱。”说完自回房内休息了。
朱雀哑然失笑:“我还当这财迷忽然转了性,白白地感动了一回。”慢转身,视线拂过秦画,立时被她目光黏住。
秦画旋即偏开脸,不进屋,也不搭话。
朱雀稍显失神,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替你洗。”
秦画飞快地抬眸瞧她一眼:“为何?”
朱雀一怔,随即认真道:“我很会替人洗头。”
秦画蓦地将她盯住,蹙眉嗔道:“谁没手来?我已这么大了,岂能连头发也不会洗!”房门关闭,带起一阵风。
朱雀怎会听不出她话中委屈,默然垂眸,又在门外站了许久,才慢慢地走回房去。
午时过后,四人沐浴梳洗已毕,陆续地进了楼下雅间,见桌上满满地摆着色香俱佳的冷热荤素十六道菜,两坛红泥封口的清亮好酒,这才想起早有一个昼夜水米未进。腹内初时还饿得疼,现在却已麻木没有感觉,当下便顾不得别的,先把碗筷抱了起来。
秦画用饭时从不言语,今日更显得安静。她眼底薄冰未化,却仍与朱雀坐在一处,偶尔向身边轻瞥一眼,又立刻将视线收回。
音曦就坐在她另一侧,目光极亮,略带疑惑。
方钰似是浑然不觉,狠狠吞了三大碗饭,终于恢复了五分气力,第一句话便是:“总算还活着!”
那三人也都感慨万千,但劫后余生的复杂滋味,又岂是一句话可以陈清的?
秦画担忧道:“咱们虽然逃了出来,但天工府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连半片砖瓦都不曾留下,广陵官民不知缘由,岂能不慌乱?”
朱雀安慰道:“你放心,如此重大疑案,广陵郡守自当用心彻查,不久后天子得知,多半还会特派升龙卫前来。燕卫麟将军向来细心谨慎,颇与韩知雪夫人相似,不出一月,必能平息此事。”
秦画面上顿添三分晴朗:“你说得对!我竟忘了铭二哥已是升龙卫大统领,若有他在,定然万无一失!”
音曦却蹙眉道:“天工府之事已成过往,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找回国运至宝。但咱们尚不知晓星河引梦所示何处,下一步又该如何?”
方钰好奇道:“什么星河引梦?又是何样图景?你们讲讲,说不定我能知道呢!”
秦画怕泄机密,心中迟疑,不由自主地先瞧了瞧朱雀,又瞧了瞧音曦。
红蓝相互看看,都点头道:“时至今日,泽君兄已不是外人,又为咱们得罪了血海阁,倒不如留在咱们身边安全些。既然同行,便将寻宝之事告知也无妨。”
方钰点头如捣蒜:“留下我吧留下我吧!我漂泊已倦,又无家可归,只与你们在一起才有些意思!”
秦画闻说,便不犹豫,即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明,又仔细描绘了祝香殿内的第二重星河引梦。
方钰听罢,抬手在桌上一拍,面露喜色道:“巧得很,这个去处我不但知道,若是认真论起来,还与他们算得半个同行!此处唤作‘海棠宫’,就在河南道陈留郡!”
音曦笑道:“瞧你这副得意的样儿!记得错不了么?”
方钰仰头干了一杯酒:“错不了!我去年才刚去过的,今年本想再去一回,却因百戏汇耽误了。”
秦画思索道:“陈留郡海棠宫?是号称天承第一的戏曲教坊海棠宫么?”
方钰惊喜道:“正是!愫璎姑娘也知道么?”
秦画点头笑道:“我爹娘还在世时最爱这些,因此我也略知一二,只是未得机会亲往。既然方大哥去过,可否劳烦做个向导?”
方钰挺起胸膛应道:“些许小事,不在话下,尽管包在方钰身上!”
重获寻宝方向,立刻打消了一半心事,心事一少,腹内就空出许多来。四人又埋头吃了一阵,直到饭菜汤酒都吃净了,才饮着茶继续说话。
朱雀道:“我本以为国运至宝会是一件兵器,或是记载奇技异法的天书,却没想到竟是夜寻!昨夜听三阁主叫出名字时,着实吓了一跳。”
方钰奇道:“夜寻是何物?很值钱么?”
音曦叹道:“能得至宝之称,自然是值钱的,但却休想用钱买到。传说世上极北处有座寒冥山,奇石美玉取之不尽,琨琉便是依靠此山建国的。夜寻亦是寒冥山所产之玉,却与其他同出之物有着云泥之别。”
方钰越发好奇:“夜寻有何不同?”
朱雀道:“其一,夜寻外观奇特,白昼时与普通的石头并无两样,到了夜间却会自行发光,其华莹润如水,触之有温,置于掌中,如捧明月。”
秦画补充道:“正因它只在夜间可寻,才得了‘夜寻’的名字。”
朱雀点头道:“其二,夜寻可使器物变质。比如废铁石子,若得夜寻光辉浸润,即可化为金银珠玉,再如锈甲钝刀,经它光照之后,可以刀枪不入,无坚不摧。”
秦画又跟着道:“还有草木变丝绸、尘土变粮食等说法。”
方钰不可置信道:“它不过是一块玉石,竟有如此神奇之用么?听来却与鲁班术有些相似。”
秦画摇头道:“鲁班术虽奇,却终是障眼法,只能改变器物外表,隐瞒一时,而夜寻却可使其内在真正变化。”
方钰恍然道:“竟是这样!如此说来,若在乱世战场,得夜寻者必能得胜,而后成为天下霸主;若是国之将倾,亦可利用夜寻重回盛世!”
朱雀点头道:“正是!但它还有一用,远比这两件更加令人称奇。”
方钰惊诧道:“只这两用已然了不得了,还有什么更奇之处?”
音曦缓缓道:“其三,夜寻可令人之命运、生死更易。天生愚痴者得其光,可变圣贤之材;重症难治者受其照,可成康健之躯。”
方钰已然呆住:“那么君主若得夜寻,岂非可以永保盛世不衰、江山不改?”
秦画决绝道:“不错!所以夜寻绝不能落入血海阁之手,一定要带回长安,交还陛下!”
那三人深知天承国运、楚氏皇权,尽皆系于夜寻一物,无不坚毅点头。
方钰又问道:“既然夜寻如此重要,天子自当随身佩戴才是,为何却要远送江南,交由画柳派保管?说到根本,夜寻既是寒冥山中所产,应被琨琉抢先得到才对,为何终归天承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