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隐峰的确生得三分女气,自己也常常对此不满,但容貌乃是天地造就,父母遗传,改不得,也不愿改,因此虽然不满,却也十分爱惜,只是绝不容许外人说上一句。血海阁还未一统江湖之时,曾有不少掌门人对他如此调戏,最后无一例外都被割去唇舌。此时方钰孤身一人,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触他霉头,怎能叫他不恨?怒骂之词尚未想好,面色已然变得铁青。
岂知方钰正是要将他激怒,使他暴怒之下丧失理智,好为秦画拖延时间。眼见已经簇得火起,当即毫不犹豫再扇扇风:“林阁主何必生气?俗话说‘男生女相,必有贵样’,可知天下有多少男子都羡慕你的容貌!说来惭愧,本少爷虽也生得一副精致好皮囊,可到了三阁主面前,却也只能算是个男人啦!”
这一番话不轻不重,不阴不阳,却都句句似刀,直戳林隐峰的肺管。莫说他如何瞋目切齿,就连左右护法并十二楼主都已戟指嚼舌,纷纷怒喝起来:“阁主,杀了他!杀了他!我们这就将他剁碎了拿来!”塔顶拔刀之声铮然不断,映得一片清光如雪。
方钰立刻原地抱头,又学无赖说话:“哎呀!可了不得啦!堂堂阁主仗势欺人啦!长得美就是好啊,这么多死士上赶着献殷勤呐!可怜我是个顶天立地血勇阳刚的真男子啊!被欺负也没人保护啊!只能全靠自己砍回去啊!”
这几句无疑又是指着林隐峰说的,虽然不多,却比机关塔人铁掌还重,字字都拍在血海阁脸上,拍得护法、楼主进退两难,干举着刀僵在原地,好不尴尬。
林隐峰气得牙关打颤,发指眦裂,冷冷地抖了一阵,猛将令旗摔在地上,反手抽出冷电刀:“你们都不许动,谁敢插手,我便重罚!”银光一闪,迅捷如电,从劫塔之巅飞击而下,直取方钰首级
方钰暗笑道:“果然如此气性,正中愫璎姑娘所言!你既上当,少爷便给你一个教训,也算为我好友报了今夜之仇!”暗金刀光流转,龙牙清鸣出鞘。
血海阁六大绝学之中,根基乃是“忘死者生,贪生者死”的武学心法“生死诀”,谋心术与幽冥毒多为探查、暗杀之用,噬髓功与日月行可保意外之时进退有路。但刺客亦有身陷重围之险,仅靠血肉之躯定然难以脱困,因此还有一套离合刀法,一经施展,敌与世间是离是合,尽由手中刀锋定夺。
方钰却不畏惧,他所学心法“藏龙诀”、轻功“潜龙行”,既有凌霄裂天之霸道威力,亦存逐浪枕云之灵活奇巧,配合御龙刀法与伏龙爪,真有收服神龙之威。眼见冷电袭来,也不慌乱,似是成竹在胸,只求后发制人。
眨眼间,二人短兵相接,斗在一处,只见:冷刃剥坚鳞,利齿断飞电。杀人判离合,御龙入九天。一刀暗金,疑是乌云藏羲和;一刀亮银,真如彩珠耀清泉。绝代高俊必有为,稀世神兵主不凡。双英胜负难分定,三尺寒光时争现。唯称赞:玉树临风少年骨,花枝照水美人面。
另一边,血海众人目不转睛,见祝香殿上杀得激烈,俱都摩拳擦掌,却不敢违背阁主口令,只好举起刀鞘敲击塔沿,高声呐喊助威。初时,敲击有力,呐喊有势,不料数十招过后,林隐峰渐有落败之兆,塔上也跟着惊乱起来。
原来离合刀法共有七式,一式两变,相辅相成。离刀主攻,七式名为离别苦、生死隔、弃盟约、恨孽缘、雄才殁、悲薄命、忘旧情;合刀主守,七式唤作相见欢、朝夕共、誓同归、喜灵犀、壮志酬、乐长安、念深恩。
因此离合刀法虽然可以单刀施展,若想发挥真正威力,双刀功夫必不可缺。
但双刀虽然强悍,想练成却难如登天,不仅要有常人求之不得的武学天赋,更要下常人避之不及的寂寞苦功。在无人观赏喝彩之处,进行数十年如一日的枯燥练习,不断重复,不断精进,不断自我怀疑,不断重拾信念,直到某一日,人出关,刀出鞘,一出便是武林之巅。
或许世间千百种神功绝学、奇能巧计,都是如此练成的。
但常言道学有专攻,术有专精,人生天赋不同,精力有限,短短数十载,能真正打磨出一件本领就已十分不易。血海阁三位阁主之中,林隐峰虽然年纪最小,却担负掌控大局、运筹帷幄之任,因此偏重谋略,于武艺上并不十分精通。六大绝学之中,除去生死决与幽冥毒,他最擅长的便是谋心术,其次乃日月行、噬髓功,最后才是离合刀,且只练成了单刀功夫,因此虽有一战之力,却难以做到攻守兼备。
反观方钰所学御龙刀法,乃单刀十一式虎踞龙蟠、云起龙骧、龙翔凤翥、批逆龙鳞、贯斗双龙、龙战玄黄、蛟龙擘水、飞龙乘云、鱼龙百变、白龙鱼服、黄龙痛饮,本就是上乘武功。更兼他流浪江湖,逍遥自在,不受统领管制诸事分心,既肯钻研,又能吃苦,随行随练,寒暑不停,时至今日,已有大成。
因此上,二人所用虽然同为单刀,功力却相差甚远。林隐峰一时血气上涌,并未多虑,只要争强,忘了扬长避短,正中方钰之计。渐渐地,他已有些体力不支,手忙脚乱,虽生退避之心,又怕授人话柄,只好咬牙硬撑,可谓骑虎难下。
方钰早已看出他刀法散乱,本可速战速决将他击败,却怕他恼羞成怒,引众来杀,坏了拖延时间的大事,便不使出全力,只和他一前一后地奔走追躲,一进一退地挥砍抵挡,看似不分上下,实则始终压他一头,令他胸中憋火,却又无处撒气。
如此磨过一盏茶的时间,林隐峰越打越累,越累越恨,面皮发红,呼吸不稳,已然支撑不住,正欲使离刀第七式忘旧情时,手臂力不从心,抬得稍慢了些,立刻就被方钰抓住破绽,横转龙牙,披风切来。
林隐峰顿觉头皮发麻,急忙双手握柄,奋力抬刀,龙牙恰在此时将他咬住,刀刃贴着皮肉划过,险些将他手臂斩下来。他勉强躲过这一击,背上发寒,心中后怕,着实不敢继续逞强,当即退开数丈,虚靠着断墙喘气。
方钰却也不追,只是笑嘻嘻地探出刀尖,从地上挑起一截东西来,银闪闪,轻飘飘,似是一方手帕,却与林隐峰的衣衫有些相似。
林隐峰倏然变色,垂眸一看,身上果然缺了一截衣袖,应是方才躲刀之时被割断的。他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来,见方钰正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便知大事不妙了。
只见方钰举起龙牙刀,挑着他断袖晃了晃,含笑叹道:“林阁主,我见你方才出刀不稳,面颊泛红,还道你不是累的,就是恨的,没想到竟是别的!”
林隐峰已有预感,刀尖向他一指:“你给我住口!”
方钰全不理会,继续叹道:“原来你有心寄我越人歌,又恐我不解其中深意,宁受断臂之险,也要留此衣袖。三郎,你放心,现在我已全明白了。”
林隐峰被他一派胡言气得说不出话,额头上青筋直跳,胸腔里火星乱撞,手中刀也开始发颤,哪里还能听得下去?
不料方钰还有更狠的:“但我早有了一个相好的,与我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耳鬓厮磨、言合意顺。我们总角之时便已对天起誓,今生今世唯属彼此,哪怕远隔万里,动如参商,也绝不辜负对方真心。”
他故意将林隐峰仔细打量一回,又笑嘻嘻地道:“何况那人模样比你俊,心肠比你好,武功比你高,见识比你广,无论哪一样都比你强出许多。三郎,你这半截衣袖,一片情义,还是赠与他人吧。”说着,刀锋一振,断袖跌落。
林隐峰已经气得头昏脑胀,一时竟分不清被人强占便宜和白送便宜都没人占哪个更加羞辱。有心要拼一死,却又深知打他不过,低头看见那截断袖,只觉满腔羞愤再难忍耐,当即举刀向天一指:“都给我过来!过来打死他!”
围观的彼岸花枝早已擎刀多时,人人头顶都烧着怒火,令还未落,便已狂潮般地扑向方钰,大有生啖其肉、干嚼其骨之势。
方钰见状大惊,心中连连叫苦:“坏了,玩大了!”回头看看,祝香殿内仍无动静。
他凝眉想了一瞬,当即反向奔走,引着血海阁远离祝香殿。又恐林隐峰察觉是计,一面跑还一面喊话:“林三郎,你好狠的心!我只是出言拒绝,又不曾将你如何,你怎忍心如此对我!”
林隐峰几乎已经脱力,却还穷追不舍,口中始终只有三个字:“杀了他!杀了他!”
方钰又叫道:“三郎,此事也怨不得我!你年纪大我太多,已是挑水的回头——过了景(井)儿了!又是一副短命相,倘若忽然将我撇下,自顾自地死了,我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剩下六十多年可怎么过啊!”他今年才只二十三岁,说剩下六十年,分明是咒林隐峰近期就死之意。
林隐峰哪里听不出,只恨腿慢追不上,便叫破风惊月将他架起来,回身取出一个一尺来长的暗器匣子,瞄着方钰后心连射鬼牙箭。那鬼牙箭头有弯钩,一旦射中,除非连肉剜下不能取出,更兼钩上淬毒,只怕等不到剜肉便已死了。
方钰背后冷汗不断,暗自叹道:“都怪我这破嘴太贱,一不小心惹怒了他,落得现在仓皇逃窜。事已至此,宁可受他一箭,也不能辜负愫璎姑娘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