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画轻声道:“莫怕,幽冥毒杀不死我。是药三分毒,毒亦可入药,我只需用血将它毒性淡去,便是能救命的好药材。”
音曦登时凝噎。
过不多时,秦画确信毒性已经极淡,立刻点刺朱雀周身重要穴位,推拿一阵,果然体温渐渐回升。
她不禁喜极而泣,对音曦笑道:“多亏你留着幽冥毒,这下她可有救啦!”
又低声恨道:“可惜,这样好的东西,竟被血海阁用在了邪路上!”
音曦神情恍惚:“是啊,多可惜。”仍然低着头,目光紧盯地面。
她并非在看地面,而是在看地面上,秦画与朱雀交叠的手。
秦画终于察觉到她情绪有异,温柔地瞧了她一阵,忽然轻声道:“阿曦,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音曦眼底蓦地一震:“她知道?她知道了!”
不料秦画接着道:“但她遇险,并非是你之过,而是血海阁残忍。我自有法子将她治好,你莫要太过愧疚了。”
原来她不知道。
浓烈的期盼与紧张瞬间散尽,音曦勉强一笑:“好。”
她心里的确难受,却不是因为愧疚。
连秦画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带回朱雀后,她双手始终握在朱雀完好的右手上,偶尔因医治不得不松开,过后又立刻握在一起。
音曦却无法不去注意。她深知秦画曾被血海阁施以千种酷刑,剥皮刮骨之类不在少数,是以极怕与人肌肤相触,即便是对自己,也仍然无法例外。八年寒暑,直到如今,无论何种境地,她始终不曾牵过自己的手,甚至不曾主动靠近过。
然而朱雀,一个相识不过数月、连真容也不曾露出的女子,却能令她以血化毒,掌心相叠,生死与共。
音曦目光更沉。
忽见秦画松开一只手,并未收回,却轻轻抚上朱雀的脸,随即惊喜道:“阿曦,你快瞧,她醒了!”
音曦自然是要好好瞧瞧的。
朱漆錾金的面具之下,朱雀缓缓启眸,月色渗进瞳孔深处,流出的光芒却比平日微弱。既见蓝白,她瞬间恢复清醒,双唇轻分,似是想要说话,却因气力衰弱无法开口,只得以目光传情。
秦画顺着她视线低头一瞧,忙笑道:“这些都是血海刺客的血,他们不久前杀进来一次,又被我和阿曦击退了。我们都不曾受伤,你别担心。”
朱雀仍然盯着她暗红的衣角看。
秦画又笑道:“真的没事,你瞧!”说着便要站起来跳跳,以证自己平安,与她掌心相贴的手自然松开。
朱雀忽地用尽全力勾起手指,却只有指尖微微可动。
秦画徒然堕下泪来,怔了半晌,又努力笑道:“你的伤,我一定能治好,保证一点都不疼。我就在此守着,你好好休息就是。”
朱雀轻而无声地微笑,又看向音曦。
音曦沉默片刻,低声道:“抱歉。”
朱雀慢慢眨了一下眼。
音曦手按夜刀,倏然起身:“你躺着,外面有我应付。”
朱雀神色转惊,当即便要挣扎起身。
秦画急忙轻轻按住她手:“不能动!错了骨位,以后可要残疾了!你放心,血海阁正在混乱之中,趁此机会,咱们定能逃出天阙宫去。”
朱雀一怔,目光疑惑。
秦画摇头道:“我也不知为何,本以为定然活不成了,不想他们却自己乱了起来。”便将林隐峰传令自相矛盾、官劫二□□溃狂暴之事简短地讲了一回。
朱雀听得直笑,一时牵动肋骨,又疼得浑身发僵。
音曦伸指在她面具上一敲:“你老实点!仗着有翅膀捡回一条命,还不好好养着!但话说回来,此事的确好笑,却也可疑,莫非机关塔竟是活物?还是薛家亡魂显灵了?”
秦画失笑道:“机关塔怎会是活的?定是他们自己操纵有误。况且亡魂若无人请,就连重回世间也难,又怎会出来扔鞭炮呢?”
头顶上一个男子哈哈大笑:“对极啦!就算真是薛家英魂显灵,也该用神机术……”
刚说一半,音曦已然擎刀而至,劈手一把将他揪住,按向地面就要割喉。举袖之间,蓦地瞥见此人腰间挂着一柄暗金横刀,纹路竟然有些眼熟,愣了一瞬,她失声惊叫道:“泽君兄?”
方钰双眼发直地盯着颈间夜刀,面色已然煞白,饶是如此,还舍不下那半截话:“……岂能用我这些走街串巷的小把戏?”
音曦大笑起来,抬手在他肩上一拍:“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要说,你这张嘴的确不省心!”
秦画也已认出了方钰,霎时间惊喜非常,转瞬却又焦急起来:“方大哥,这里危险得紧,趁着血海阁不曾发现,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方钰无所谓地摇了摇手,脸上笑嘻嘻的:“离开多没意思?我送了他们好大一份礼,自然要让他们记住是欠谁的人情,”
音曦奇道:“血海阁无故自乱,竟是因你而起么?”
方钰颇有得意之色,站起身来,拍净衣上尘土:“正是!我悄悄地和他们混作一堆,钻空子偷来衣服令牌,又扮阁主喊话,又学信使传令,耍得他们团团乱转,也算给你们出了一口气!”
说话间,他已看清了朱雀伤痕累累,血满衣衫,顿时惊慌起来:“哎呀不好!我还只当朱雀少侠是累得躺下了,原来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立刻又跳回高墙上,搬开一堆碎砖,扛下一个大包袱来,解了绳扣,露出六七个小包袱,打开其中一个,掏出一个小瓷瓶来递给秦画:“这是一个江湖大哥给的金疮药,我涂过一回,管用得很,快给少侠治治伤!”
秦画接过,启塞轻嗅,欣喜道:“果然是好药!多谢方大哥!”
方钰笑道:“寻常药粉而已,不值什么!”
音曦忽然指着那堆包袱叫起来:“这不是我们的行李吗!怎么会在你这?”
秦画正给朱雀上药,听见这一句,同时都往那边瞧。只见大包袱皮上放着七个小包袱,其中五个正是她们一路随身背着的,只因清晨时分不明真相,以为还能返回天工府,便留在了住处没有带来。
方钰又现得意之色:“我一直躲在暗中观察,早就发现了天工府里不对劲,却又……”话未说完,他忽然感觉身上发凉,一低头,夜刀又在脖子上架着。
音曦剔着眉毛立着眼:“你小子偷看我们?”
方钰惊慌摇头,又怕一摇之下自己把自己割了喉,忙又定住脑袋:“三位女侠,天地良心,方钰岂是那般无耻之徒?我只是一路跟来,并未偷看过你们起居!”
不料音曦面色更凶,扬起刀刃贴住他脸:“你小子跟了我们一路?从何处跟来的?快说!”
方钰惨兮兮地笑了一下,捋平舌头就讲。原来十几日前,丹徒城门下分别之后,秦画三人自去广陵向北,方钰却独自西行,走了不到二里路,越想越觉得天工府之事蹊跷怪异,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决定去助三人查清真相。却怕自己冒失出现惹来麻烦,便悄悄跟在三人后面,一路到了天工府。
方钰道:“起初,我也被那三阁主的伪装骗了,见你们一切顺利如意,便打算悄悄离开,谁知入夜之后,却意外发现了他们的破绽。”
蓝白一直对受骗之事耿耿于怀,立刻追问详情。
方钰回忆道:“就是金星伴月的那天夜里,你们离开宴客楼许久之后,我才敢从梁上下来,只因肚里实在太饿,便想先去厨下吃些剩饭再走。但我不认得路,三拐两拐的,却进了工匠学徒做活的地方。我从没见过天工府的工具器械,一时好奇,便悄悄溜进去看。”
秦画忙问:“看到了什么?”
方钰却摇头:“什么都没看到。”
音曦一皱眉:“没看到?”
方钰道:“没看到该看到的。那工匠楼里根本没有工匠,也没有工具器械,只是点着许多灯笼火烛,偶尔有几个人抡锤子砸砸铁板,造出一副正在做工的假象。”
三人同时想起那天夜里听到的铁器之声,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怒火,一半是因林隐峰,一半却因自己。
秦画恨道:“难为他们造假如真,竟还知道卯时开工、亥时熄火的规矩!我也实在太呆,那三日游园,若早带你们去看工匠楼,哪里还有此刻之危!”
音曦叹道:“不怪你,只怪三阁主摸透了你的脾气,就知你周全礼数,识得大体,绝不会去扰乱工匠,越是让你随心闲游,你越是矜持乖巧。”
方钰叹道:“那三阁主的确不简单,我发现工匠楼有假之后,立即猜知天工府内还有隐情,便决心把他狐狸尾巴揪出来。可是连盯三天,他竟没露一丝破绽,早起批文,白天理事,晚上巡查,仿佛真当自己就是双成公,连他身边人都跟着一起变了。无论你们是否在当场,他们的行动坐卧、谈吐言论,都是天工府人应有之态,若非我多处留心,几乎就要怀疑是自己猜错了。”
秦画暗暗心惊,又问道:“方大哥既然发现了异常,为何不与我们传个消息?”
方钰缓缓摇头:“不是我不传,是传不了。血海阁的岗哨实在太多,远的不说,只说每日清晨送水、晚上提灯的丫头们,一个个看起来可爱得紧,脸盆下、灯笼里,却都藏着雪亮匕首,我想了不下二十种传信之法,却没一个敢拿出来用。”
音曦有些不敢相信:“所以你就跟到这里,要当面告诉我们?”
方钰笑道:“说话却是其次,救护三位姑娘才是正经。今日早晨,我听见愫璎姑娘说天阙宫是禁地,当时就有预感要出大事,咱们既是好朋友,我岂能独自脱逃?但我有个穷怕了的毛病,不管走到哪里,随身行李都不落下,哪怕是死,也要抱着行李死,所以顺手把你们的东西也带来啦!”
他把包袱往她们面前推了推,忙又补充道:“我是连包一起装来的,不曾看过里面的东西!”
秦画笑道:“无妨,我们知道你是好人。我还有一事不明,方大哥是如何找到的天阙宫?是跟着血海阁一起来的么?”
方钰摇头笑道:“若等着他们一起走,急也把我急死啦!我是跟着你们进来的。”
秦画眨了眨眼,忽然惊呼出声:“呀!那地下暗道里的声音,原来竟是方大哥弄出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