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塔、劫塔两位堂主惊得一跳,慌忙不假思索,搬起驻闸就拉,刺耳的铁线绞轮声骤然响起,恨不能生出十二分力。他二人的反应已比之前迅速不少,但机关塔毕竟是庞然大物,操纵再快,也需一段缓冲才能停下。
两个堂主满头冷汗,等不及机关静止便探出身子向下观瞧。铁手越缩越紧,已经贴上蓝白衣角,将使二人粉身碎骨之际,终于堪堪停住。片刻沉静之后,震耳余音犹在祝香殿外环绕,塔上塔下虽然异心,却都同时松了口气。
林隐峰又在高处叫喊:“快放手!莫要折了春寒剑!”
两个堂主马上又去拉杆,旁边台首伸着脑袋俯瞰指位,丝毫不敢大意。半晌,机关塔人缓缓松开十指,直立起身,不敢乱动。
林隐峰再次传令:“莫要管她两个,只往我这里走,将我所在高楼击倒!”
此令出乎意料,两个堂主不禁一愣,彼此隔空对望,谁也不解阁主之意。
他们稍一犹豫,林隐峰立刻发火:“呆着做甚?还不快给我回来!”
堂主不敢迟慢,当即推动机关闸,调转塔人面向西北,看准他存身之处,踢腿摆拳而去。
不料刚刚踏出三步,又听见他怒声喝问:“回来做甚?秦愫璎何在?”
二塔忙又站住,扭腰转脚走向祝香殿。
“本阁只是随口问问,谁让你们去了!”
塔人陀螺一样转回身。
“混账东西!不去拿人,慌脚鬼似的转些什么!”
机关塔终于呆立不动,铁脑袋里一片混乱。
官塔堂主扯开嗓子大喊:“阁主,我们到底往哪里去?”
林隐峰气得乱跳:“瓶瓶罐罐也须有两个耳朵,偏生你们听不见话!本阁让你们去捉秦愫璎!去捉秦愫璎!”
官塔堂主半句不敢再问,只好推闸拉杆,转向东南。
谁知腿还没迈开,又听林隐峰在背后叫:“楼还没踢倒,谁准你们走了!”
如此反复数回,劫塔之内,大台首再也忍耐不住:“堂主,阁主是不是魔怔了?”
二台首接话道:“定是重提老主时又受了刺激。”
堂主叹道:“老主全家死无全尸,彼时阁主只有四岁,亲听亲见的,岂能不留心病?他脾气虽然暴躁一些,对咱们却从未亏过,魔怔一时又能如何?咱们听命便是。”
大台首急躁道:“可他老人家的命令变来变去,咱们如何听得?”
堂主缓缓摇头:“阁主会变,咱们就不会变?你还年轻,性子太急,做不得这样慢工精细活。起来,且看本堂主亲自操作。”
说罢,他左左右右拧动旋钮,调转塔人面向,既不在西北,也不在东南;又来来回回推拉铁杆,令塔人原地踏步,既不向前进,也不向后退。
众人不解其意。
堂主微笑道:“你们瞧,如此虽有殷勤势态,实际却无具体行为,既可以是正要去捉秦愫璎,也可以是正要去砸高楼。借此意图不明之举,无论阁主之令变更几回,咱们都无错处,自然也不会挨骂。”
众人顿时被他深刻复杂的计谋震撼,无不感动折服,纷纷挑指称赞。
堂主微然一笑,端的是意平气顺,淡然从容。
此时,塔顶出入口忽然跳下一个传信使者,径直走到堂主面前,掏出血海令在眼前一晃,随即单膝点地,双手抱拳:“启禀堂主,阁主传话。”
堂主和颜悦色:“兄弟辛苦。阁主有何指令?”
传信使者道:“禀堂主,三阁主命堂主粉碎西北高楼。”
堂主问道:“阁主忽命我等前往祝香殿,忽而又调我等回去,如此反复不定,却是为何?”
传信使者道:“禀堂主,三阁主说祝香殿里的秦愫璎是假的,真的已经藏进他脚下的高楼之内。阁主唯恐打草惊蛇,故此假装传令进攻祝香殿,实则是调堂主回去拆楼。”
堂主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众人一眼,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又对使者笑道:“请回三阁主,我们正要去。”
传信使者没动,飞快地一抬眸,又抱拳道:“禀堂主,三阁主还有话说。”
堂主丝毫不慌:“请讲。”
使者长吸一口气:“掏蜜窝遭蜂蛰你个不长眼睛的熊瞎子,偷鸟蛋摔断腿你个缺爪少牙的猫妖子,抓条蚯蚓也能松土四十里地,逮只兔子都能掏开二十面墙,本阁白养了你们这群猴穿衣服装人样。”
塔内寂然无声。
半晌,堂主慢慢地摘下了面具,咬唇滴泪道:“我并未出错,阁主为何骂我?”
使者道:“禀堂主,阁主说劫塔操作蠢笨,又无立功之心,不及官塔机敏奋进,需得听些狠话。”
大台首叫道:“阁主忒将我等小看!方才只因相隔太远,不知阁主真实指令,这才耽误了时间。现在既有使者兄弟清楚传话,我等岂会输与旁人!”
使者道:“台首有此争强之心,阁主定然深感欣慰。不瞒众位首领,阁主虽然夸奖官塔,实则并无偏袒之意,还命属下专门带来砸楼所需之物,现都装包挂在外面,请众位首领适时使用。”
说罢,他凑到堂主耳边,低声传了几道暗令。
使者走后,大台首立刻带人飞身上了塔顶,不多时,拖着几个大布袋回来,打开一瞧,顿时惊得满目放光:“阁主几时带了这些东西来?”
堂主此时已无和泥之心,随意瞥了一眼,连连摆手:“阁主做事神鬼莫测,咱们如何得知?莫要耽搁,我来操纵机关,尔等速去装载支援之物!”
西北高楼上,林隐峰正立着眼睛眺望,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满腔怒火又烧到头顶上来:“秦愫璎已受重伤,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这些不中用的软脚鸡还在磨蹭什么!”
说着便把令旗一卷,对左右护法道:“走!随本阁亲自杀进祝香殿!”
刚转过身,破风惊月忽然大叫:“阁主,机关塔向着咱们冲来了!”
林隐峰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回过头来,果然看见两座塔人伸头拱背,势如蛮牛顶角,争先恐后地往这边踏来。
他急忙展开令旗,摇一个停止令:“站住!站住!”
塔内两个堂主一见,立刻想起使者所传密语:“阁主有言,秦愫璎眼尖心活,故将进退信旗调换,以惑其心。”当即全力拉闸。
林隐峰又惊又气:“反了,反了!”
令旗一扔,俯身捡起周围散落的碎石,扬起手臂便投:“不许过来!不许过来!快回去抓秦愫璎!”
两个堂主大喜:“阁主给咱们投石助威呢!想必也是暗令,快,依令而行!”
月光下,机关塔人昂首阔步而来,双手交叠脑后,再伸出时,掌心里似乎多出一些东西。林隐峰张目而视,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正疑惑间,塔人已经来到楼前,巨大铁手就在他头顶悬着。
林隐峰紧紧握拳,捏得指节格格有声,抓起令旗向天一指:“一群废物!都给我滚下来!”
两个堂主听得清楚,使劲一拍机关台:“快!都给阁主滚下去!”
机关手立刻开始倾斜,林隐峰只瞧见天上亮光一闪,鞭炮、火球、石丸、小刀、香灰、木偶、铜镜、空竹等物,都如冰雹雨点般地滚落下来。
惊变猝不及防。
此处正是楼顶,没有任何遮拦,彼岸花枝不下五百,尽在巨人铁手之下。霎时间头顶鼓包,浑身起火,左边翻一浪,右边涌一波,满地乱转,叫骂不停。
塔上,堂主台首正在含笑称赞:“阁主果然好手段,连这些小玩意也做得如此逼真!装容易改,习惯难成,如此一乱,假冒的彼岸花定然要露破绽!快找,哪一个才是秦愫璎?”
哪一个也不是秦愫璎。
真正的秦愫璎当然还在祝香殿,趁着血海阁自相混乱,她已完全治愈了腿骨,又从义塔附近找回了重伤昏迷的朱雀。
朱雀所中刀伤很深,绛红衣上满是干涸发黑的血迹。义塔倾倒时,她摔断了整条左臂和几根肋骨,只因内脏不曾被断骨戳破,头颅也未受损,这才勉勉强强保住了一命。
秦画正是嗅着血气将她找到的,从认出是她的血开始,泪水便没停过,但诊伤、点穴、接骨诸事,并无一项有所迟慢。随即又找来一片较轻的铁板,与音曦一同抬着她返回祝香殿内藏身。
才一落地,秦画便将秋白披风脱下,悉心盖在朱雀身上,希望让她暖和一些。但朱雀失血实在太多,薄薄一层纱衣根本无济于事,躺了一阵,体温竟变得与凤羽枪一样冰凉。秦画察觉到她温度流失,霎时间花容失色,惊悸不安,慌忙贴近胸口听了一阵,知她心跳并未消失,惶恐之情才稍有缓和。
秦画泪流不止,遮挡视线,手帕又丢在了祖师塔顶,只得撩起衣袖胡乱擦了一下,又向身边问道:“阿曦,你既会用幽冥毒,可曾随身带着些么?”
音曦正低着头出神,目光暗沉,含义繁杂,似有失落,似有冷怒,还有许多辨认不出的陌生情绪。她听见秦画有问,也不惊诧,只是很快地点一下头,取出暗器晨露针,在刀鞘之内沾了一点幽冥毒递过去。
秦画小心接过,毫不犹豫地刺破指尖,也不将针拔出,就让幽冥毒在自己血中化开。
音曦终于有了反应,大惊失色道:“画儿,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