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俱是一愣,互相看了看,各现迷茫之色。
大姐摇头道:“不记得了,自我们住到这里之后,几乎天天都是如此。”
秦画便问:“大姐一家何时搬进来的?”
七人愈发茫然,都说道:“不曾搬过家,落生后一睁眼便在这里住了。”
秦画暗道:“哪里是落生睁眼,却是临死阖眸,只是不记得生前事罢了。瞧今日景象,这小镇里的人无一例外,尽皆死于非命,死后又被人将魂魄困在这里受罪。锁魂之法既是鲁班术,施法之人便是神机弟子了。”
她又将七人衣着打扮观察一回,问道:“请教哥姐,我方才瞧见旁边屋里有纺织架,后院也有桑蚕,为何不织新衣来穿?”
七姐道:“织过不少呢!有红有绿,有褂有裙,往身上一穿,却都变成这样破烂黑衣了。”
秦画心中点头:“果然衣衫改不得,定是神机弟子所留线索。若能设法还原,便可知道他们生前是谁了。”
大姐问道:“姑娘,我瞧你有些手段,可知我家中为何怪事频出么?”
秦画微笑道:“只因你这座农庄犯了两条忌讳。其一在于建筑风水,井、树、篱、圈所设之处,恰巧挡了财位、喜位,房舍却建在病位、灾位上。更兼屋内瓶、镜、床、案摆设全应了害字所指,因此常常不顺。其二在于土木藏祟,时时夺你宅中天然灵气,因此风水不转,运气不来。”
众人顿时愁云满面,都问道:“姑娘既知缘由,可知解法?”
秦画颔首:“解法不难,只需请来雄鸡一只镇宅,念掩煞掩犯咒化除邪祟,再念上梁驱邪咒解开不利法术即可。你们在此少候,我们去去就来。”
那七人便都听话,在院内石砖上坐等。
秦画对朱雀音曦轻轻眨眼,示意她二人跟上。
朱雀关上屋门,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音曦也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秦画摇头:“现在还不知道,但他们生前定与天工府有关,不是违反师门大忌的叛徒,就是来此窃密的外贼。”
朱雀沉吟道:“他们出现在此,会是双成公的安排么?”
秦画神情严肃:“若是依照从前的规矩,绝不会,甚至不该出现。但时至今日,连混沌石都做了试题,其余的真不好说。”
音曦沉思片刻,低声道:“不管他们生前是谁,现在魂魄留在这里,或许和那两个孩子一样,都是双成公请来阻碍咱们过关的。不如暂且撇下此事,先去祝香殿寻找至宝。”
秦画坚决摇头:“不可,倘若这些残魂都是表叔的安排,无疑便是试才之题,我绝不能回避。倘若表叔不知此事,说明天阙宫已生异变,若不将其查明平定,不但至宝难寻,还将累及表叔一家,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朱雀点头道:“不错,既然出现,便是定数,躲避决然无用。眼下应当先将他们身份查明,而后视其生前诸事定夺结果。”
音曦低声道:“但这小镇上黑衣人不少,倘若生出意外,勾起他们杀戮之心,仅凭画儿一人施法,如何抵挡得了?”
秦画微然笑道:“放心,我自有办法。”
三人商定,立即行动,朱雀和音曦守着门窗,秦画轻轻跃上房梁,所念并非驱邪避煞之咒,而是招魂显形秘语。
一时间,天阙宫内狂风骤起,袭楼卷阁,势若吞天;天上云潮晦暗,遇风愈浓,黑气丛生,几欲滴墨。倏然,日光遮蔽,青霄污浊,目光可及之所尽存杀气,却无一处可以藏身。
秦画落回地面,对红蓝低声道:“来者不善,你们切记我来时嘱咐!”先念一个掌中圆光咒,在二人身上施了护身符,随后推门回到院内。
那七人已经站了起来,表情诡异,姿态僵硬,听见有人走来,不转身子,只是拧头回看:“姑娘,邪祟走了么?天地怎的黑了?”他们面色发灰,罩着一层惨碧,说话时,两只眼球在眼眶里飞快地转。
秦画并不走近,负手立在几丈之外,左手捏诀,右手准备画符,面上微笑道:“邪祟送走了。阳邪升天,阴邪入地,因此黑了。”
七人连连道谢,声音却已变了:“多谢,多谢,你们真是好心肠。”说着,平而缓慢地咧开嘴笑,仿佛嘴角有两根铁丝向外勾着。
音曦被他们笑得毛骨悚然,忙摇头道:“你们辛苦做饭,我们出些力气也是应该的,无需笑颜答谢,快别客套。”
那七人似乎将要失去意识,但此刻尚存一丝清明,摇摇晃晃地向这边走:“对了……你们还没吃饭,快进屋,别挨饿……”
他们一动,身畔立刻卷起阴风,黑气之下,红光乍隐乍现,丝丝缕缕地缠在身上,葛藤盘蔓般修复着残缺的旧衣。衣衫复原时,飞速乱转的眼球也终于停下,直勾勾地盯住那边三人,神情冷峻,目光坚毅,应是恢复了记忆。
昏暗的天地忽在此时有了颜色,红如血海,黑若幽冥,美艳浓烈,凄迷致命。
七枝鲜红的彼岸花赫然盛放!
秦画如遭雷击,震惊错愕,已忘了画符念咒。
朱雀音曦亦觉不可置信,紧握兵刃,心惊肉跳。
无需传令,血海刺客之魂狂啸突袭而来!他们本就离得不远,又非血肉凡胎,不及一瞬便已扑上了三人头顶。近看清晰,魂魄眼眸惨碧,指甲森白,口内黑雾翻腾,怎不叫人汗毛倒竖!
秦画竟如木偶泥塑一般怔着不动,朱雀当即将她拦腰抱起,急展轻功翻墙而出,音曦紧随其后,刚刚踏上墙头,却见朱雀又抱着秦画跳了回来。
音曦急得口舌生火:“臭麻雀,你乱跳什么!到底去哪?”
朱雀立在屋顶上,高声叫道:“那里危险!你快过来!”
话音未落,音曦忽觉背后生寒,使眼角余光飞快一瞥,见墙外大路小路尽被彼岸花簇遮盖,已是一片汪洋血海,正翻着遮天巨浪往这里拍打。她已来不及转身,当即逆施日月行,风举轻衣一般倒退着飘落朱雀身边,虽知兵器无用,还是抽出了夜刀。
秦画已从震惊之中醒转过来,杀气凛冽,面若冰霜,唯有一双血瞳赤如烈焰,复仇二字正在其中闪烁燃烧。她左手指定血海,右手符文生辉,施金刀利剪法咒,从九霄云雾之中召来百柄金刀,飞旋如轮,一斩首,二斩腰,三斩手足;又召飞剪千把,穿梭如燕,一剪三魂,二剪七魄,三剪元神。
随即又起一符,念铁弹法咒,召天阙宫内万颗精炼铁珠来此,蜂群般悬聚于血海之上,符文送出,弹落如雹,穿地七尺有声。
顷刻之间,血海退潮,花枝凋落,近处的魂魄尽皆化作尘烟。但前浪落下,后浪又起,四面交叠,连绵如山,狠厉如恶鬼嚼尸,凶猛似巨兽吞天。
秦画面不改色,任由他们扎堆聚拢,将被吞噬时,带身畔二人凌空跃起,召轻云托身,念咒降下一座铁围城。铁围城高有万丈,却不显形,罩定汹涌血海,不漏一枝彼岸。
血海魂魄哪里容得受困,见三人乘云入空,当即攀壁而上,仍要追杀。
秦画冷冷一笑,降五雷油池火于铁围城内,霎时间将沉沉血海化为烈烈火云,直烧得铁壁红亮,烫如烙铁。
原来五雷油池火亦是真火,血海魂魄抵御不住,又不知解法,转瞬之间化为灰烟。但他们生前所受之训,死后依然不忘,虽被烧得惨叫不绝,却无一个丧失战意,当即忍痛两两结对,一个背起一个攀墙而上。背人的魂魄先被铁墙高温驱散,被背着的立刻独自攀行,直至被火海吞噬,也不退后一步。
朱雀在云端瞧得惊心动魄,有心要助秦画一臂之力,却又爱莫能助。转头看音曦,见她左手紧握刀柄,眼底映着火光,面色深沉,神情晦暗,双眉紧锁,默然不语,或许也正暗恨自己无能为力。
秦画却无一点畏惧犹疑之色,当即画符起咒,使一个定根法锁足,再念一道紧箍咒勒首,迫使彼岸花头脚难顾,进退不得。随即双手捏诀,降下六畜千斤闸,彻底将其行动封死。
无何,吼叫惨叫之声渐渐平息,黑气散尽,五雷油池火自行熄灭。良久的死寂过后,金刀、利剪、弹丸、围城,俱随解咒遁形。
三人按下云头落地,地面干干净净,了无痕迹,连法术生成的小镇也已消失不见,仿佛方才一切都是虚幻。
秦画静默而立,并无一点手刃仇人后的痛快神色。抬眼处,满天黑云散去,明日重现光辉。
音曦双目刺痛,泪流不止,俯仰皆无好转,只好阖眸问道:“他们都死了么?”
朱雀也闭上眼:“他们不是早就死了么?”
音曦踩她一脚:“我知道!又没问你。”
秦画漠然答道:“死了,魂魄也死了。”
她取出手帕递给音曦擦泪,又说道:“去向已不重要,要紧的是来处。天阙宫乃天工府禁地,若无神机匠师带领,外人根本无法靠近,他们究竟是如何进来的?”
朱雀目光一变:“莫非是八年前,追杀表叔时跟到了这里?”
秦画皱眉道:“不会,表叔当年是走地下暗道转入天阙宫的,那里也有致命机关,绝不会容数百刺客一路尾随。”
音曦思索道:“或许当时还有变故,血海阁趁机找到了其他入口,而双成公并不知情。”
秦画摇头:“无论从何处进来,神机宗师都能立刻察知,当时就会将他们驱逐出宫。”
朱雀忽然问道:“方才那些魂魄,当真就是血海阁么?”
秦画点头:“一定是,他们的衣衫变化就是证据。还有一点不明白,表叔已经回到天工府一年有余,为何不将仇敌魂魄驱散,还任由那两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在此游荡?”
音曦犹豫着问道:“莫非是专门留给你试才用的?”
秦画一怔,随即摇头:“送魂之事,稍有疏忽便会酿下大祸,绝不会交由学业未成的晚辈来做。即便是为了试才,至少也要有三位神机匠师在场督导才是。”
朱雀严肃道:“如此说来,天阙宫内定然已生异变,试才之事也已脱离掌控,而双成公此时尚未得知。前方必然还有意外之险,不如先回城内说明缘由,待与双成公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音曦却道:“不能回去!这异变既与血海阁有关,定然也与国运至宝有关,一去一回,至宝早就丢了!当务之急,还应立即赶到祝香殿。”
朱雀思索片刻,又说道:“那咱们分头而行,轻功快的回城去找双成公,另一人仍随画儿去祝香殿。”
秦画摆手微笑:“不必分开,难道你们忘了天阙宫与天工府是连在一起的?”
朱雀笑问道:“莫非你已有了双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