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作揖而别，转身走下暗道，地中机括缓缓启动，声如铁海翻浪，震撼心神。看身后，入口已然消失，望前方，出路并未显现。左右墙壁上，每隔五丈设一瑞兽烛盏，但火光微弱，更使周围显得昏暗。
秦画定定地站了片刻，回头对二人说道：“天阙宫不是玩闹之所，你们既然跟来，便要听我号令，不许随意走动，不许高声呼喊，倘若不慎触发机关，只以躲避为上，不许硬拼硬打。”
红蓝点头称是。
秦画走在前面引路，又说道：“天阙宫虽然属于天工府，却因多重缘由建在城外，大概还要走上一炷香的时间。当年表叔带着家眷转移出城，应该也是走了这条路。”
朱雀奇道：“天阙宫为何建在城外？”
音曦接着问：“方才薛大人说起天阙宫，你神色立刻就变了，是否因为它是禁地，机关最为棘手？”
秦画放慢步伐，与二人并肩而行，清声严肃道：“三日前，只因不曾猜到今日之题，有些事情并未告诉你们，现在我从头讲明，你们一定要用心记下。一百多年前，天承尚在盛世之时，广陵薛家功勋显赫，皇封御赐一座敕造天工府，自此之后，薛家机关术广为天承所知。但有一样，既然江湖上都说薛家机关术举世无双，为何不称机关薛家，而称神机薛家？”
朱雀思索道：“当年高祖陛下定国号为承，而后数代君主励精图治，开创盛世，使万国称臣，俯首来朝，从此承国被尊称为天承。或许与此同理，薛家机关术出神入化，世所罕见，便也被尊称为神机了。”
秦画却摇头：“非也，大族世家以谦和为礼，尊称美誉向来只由外客赠予，自己绝不会主动挂名，薛家自称神机，实是因为本派绝学之名就唤作‘神机术’。前几日讲的机关术，只是神机术中的显传之技，乃神机弟子的入门基本功，薛家外姓血亲也可修习，学成出师，可称名匠。”
音曦恍然道：“原来还有这等秘密！既然神机所指远比机关广泛，有显传，定然也有秘传。”
秦画点头：“不错，秘传神机术是从圣人鲁班所著鲁班书中演化而来的。鲁班书共分三卷两册，上卷有门光星吉凶定局、修造符法、安位藏身法等三十八种奇技；中卷有夺取生魂法、火神灭熄法、木偶人镇法与各自对应解法等五十四种法术；下卷有净天地咒、金光咒、祖师咒、竹叶变鱼法、大禁山林法与各种解法等九十七种秘诀。因此秘传神机术又唤作鲁班术，与基础的机关术天差地别，非是建造技艺，而是道术、解道术、救治法术和符文、咒语。”
朱雀思忖道：“怪道都说鲁班书乃旷世奇作，如此奇技秘法，想来并非人人都有资格修习。”
秦画道：“不错，鲁班术只有薛家本族人和天赋极高的外姓弟子可以承袭。但薛家先祖还有遗训，无论本族外姓，均有四不传：学艺不精者不传，做工不专者不传，品行不端者不传，心术不正者不传。此外，修习鲁班术者，年纪要满二十，机关术造诣要在名匠水准之上，而后师察徒三年，徒伴师三年，六年之后，倘若弟子志向不改，方可授其鲁班术。若能学至融会贯通，登峰造极，可称匠师；其中德艺双馨、云合景从者，可封宗师。”
音曦不禁赞叹：“原来神机薛家还有如此一门玄妙奇功，能得敕造之名，果然不同凡响。”
朱雀问道：“天阙宫既是天工府禁地，是否正与神机秘传的鲁班术有关？”
秦画点头道：“你猜的不错，鲁班术虽是工匠的祖师爷所创，杀伤力却丝毫不弱于武林绝学，倘有弟子迷失心智，步入歧途，将鲁班术用于邪道，必使天下大乱。因此薛家先祖留下诸多保全、克制之策，又将施展鲁班术所需之物，譬如符纸、真尺、法印之类，尽数封存在天阙宫中，如此一来，鲁班术便只能在天阙宫内使用，若有弟子心生歹念，违背训诫，便由传道恩师亲手废其所学。”
朱雀敬佩道：“不愧是神机祖师，深思熟虑，德厚流光，的确配称天阙之名。”
秦画笑道：“这一赞可不敢当！你不知道，天阙宫最初建成时不叫天阙宫，却唤天缺宫，直到家主更迭三代之后才取谐音改的。”
音曦问道：“既是皇封御赐之所，名称自要威严祥瑞。天阙宏伟，天缺抱憾，为何最初要以缺字定名？”
秦画道：“只因鲁班术高深莫测，难以掌控，即便是神机宗师亲自施展，稍有不慎也会丧命。多次出事后，师门之中留下传说，‘凡学鲁班术者，鳏、寡、孤、独、残必遭其一’，此话传至民间工匠耳中，便都将鲁班术唤作‘缺一门’。后来神机薛家替祖师爷传道，不敢妄自尊大，仍将一个缺字保留，一作警示弟子学艺专心之用，二来当个破解传言之法，自己先承认自己残缺，天便不忍再缺其一门了。”
朱雀音曦连连惊叹，又仔细想了一阵，问秦画道：“如此说来，薛大人将家主试才之事定在天阙宫，是要考你鲁班术了？”
秦画点点头：“定然如此。”
朱雀有些疑惑：“可你既不姓薛，又非神机弟子，为何能学鲁班术？”
秦画叹道：“只因我从小体弱，学不得本家武艺，薛涟祖母恐我日后才华志向不得施展，便征得外曾祖与舅公同意，待我学会机关术之后，破例传授了上卷鲁班书。后来见我学得快，又悄悄传了中卷，到最后干脆连下卷一并都教了。”
音曦笑道：“这却是好事，我瞧你的天赋比他们都高，不学实在可惜。”
朱雀也笑：“只是不知学得如何，倘若也像机关术一样‘熟练’，今日可就麻烦了。”
秦画嗔道：“不许你灭我威风！我厉害着呢。”
音曦立刻替她打了朱雀一下，又笑问道：“你爹娘当年能进天阙宫，是否也会鲁班术？”
秦画摇头道：“他们只会机关术，鲁班术却不曾学过。其实天阙宫虽然危险，却和天工府一样是由机关闸门控制的，只要关了总闸，便能和寻常房舍一样出入自由了。”
说到此处，她立刻又把应试想了起来，惆怅叹道：“但今日一定很不自由了。”
音曦笑道：“我有个主意，你告诉我机关总闸在哪，我去关掉，不就自由自在了？”
朱雀立刻替秦画打了她一下：“你怎地又来出这馊主意？”
秦画摆了摆手：“馊主意也不管用。若从地面上瞧，天阙宫和天工府隔着不少距离，好像完全不相干，实际却是以深埋地下的机关建筑紧密连在一起的，即可通过串线机关配合做工，亦可利用单线机关独立操纵。因此上，即便咱们关掉天阙宫里的总闸，表叔也能在天工府内重新开启，何况兰芝两位表弟已经提前准备过，定不会让天阙宫的布置任由咱们改动。”
音曦只好作罢，摊手叹道：“既然如此，就真刀真枪地闯一回吧！薛大人毕竟是你表叔，料想不会太过为难。”
朱雀道：“薛大人只是按照先君遗愿出题，将试才之地定在天阙宫的，应是慕歌青禾二位前辈。”
秦画却摇头：“不对，我已想明白了，天阙宫内试练新家主，应是薛涟祖母的心愿。”
二人问及原因，秦画答道：“依照薛家祖训，只学过上卷鲁班书的弟子，必须跟随师父一同出入天阙宫；学过中卷的，可以独自出入；三卷都学过的，至多可带两位名匠出入。两位兄长若还在世，一定也能练成名匠之才，而我将鲁班书三卷两册都学全之事，只有薛涟祖母一人知道。”
朱雀沉吟道：“有理。但若是琼漪夫人安排，定比双成公亲自试才更难。”
音曦深以为然：“毕竟又是亲祖孙，又是亲师徒，知根知底的，折腾起来定然不会手软。”
朱雀又道：“何况今日薛大人讲话之时，虽然始终带笑，目光深处却隐隐有些严厉之色，定是唯恐辜负先人之托，决心要好生试练一回了。”
音曦肃然起敬：“薛大人如此用心良苦，深明大义，纵是将天阙宫里所有的试练都搬出来，也不为过！”
秦画冷着脸一言不发，初听时还当她二人将有一番高论，过了三四句，便知是嚣张之症又发作了，正暗自琢磨着如何整治，忽听身后暗道里咔哒响了一声，大约是从十丈之外传来的。
这一声响动细若蚊语，微不可查，在秦画听来却不亚于耳畔惊雷。她猛然站定不动，人转身时，春寒剑也已出鞘，剑气冰寒刺骨，一改温润之风。
朱雀音曦不如她耳力敏锐，并未察觉身后异常，还正沉浸在拱火挑衅的乐趣之中。但春寒定势之时，凤羽枪与曦夜刀也几乎同时露出锋芒，只在一瞬，银枪护定身后，双刀防卫左右，与春寒剑结成一个攻守兼备的阵型。
秦画凝神屏息盯住远处，血瞳流光，寒意弥漫，静听了片刻，并未找到呼吸声，又过了半晌，也无异响再次传来。她缓缓收剑入鞘，目光却还在远处一片幽暗之中搜寻。
音曦低声问道：“有人？”
秦画轻轻摇头：“没有影子，也没有呼吸，大概没人。”
朱雀低声道：“我去看看。”
秦画道：“不必，方才只是响了一声，好像是金铁之物轻擦在墙壁上，大概是墙内机括运作之音。”
音曦也收了刀，笑说道：“放心吧，血海阁的刺客追不到这里。咱们下暗道时那么多人在旁边看着，若有第四个跟着进来，当时就被发现了。”
朱雀手中仍然握着枪，对二人点头道：“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尽早找到至宝，免得夜长梦多。”
三人不再嬉闹，各御轻功而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秦画叫二人停住，随即在墙壁上寻到机关，打开出口，走进一片明朗日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