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双成摇头道:“你们今日听来的消息都不真切,只有那位方公子说的贴合一二。八年前,你舅公舅母与其他几位表叔表姑都还在世,自收到你父亲发来的生辰金帖起,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个月,定于夏至过江,要赶在十天后参加第二回生辰宴。谁知夏至过后,车马还未发出,先从江南传来画柳派灭门的惨讯。”
“你舅公闻听噩耗,当即要率子弟过江查案,便把之前备好的礼物留下,俱都换成神机□□。出发前一日,他与你舅母亲自检查车马,去了半日不见回来,我出门去寻,却见他二人浑身发硬地栽倒在花丛里。从那之后,府上开始连续死人,死因之离奇神秘,死状之怪异凄惨,远比方公子所言超出百倍。”
秦画听得心惊肉跳,急忙问道:“他们究竟如何死的?是否有人暗中下毒?”
薛双成点头叹道:“正是毒杀!你舅公遇害之后,我立刻继任神机家主,承袭天工府大统领一职,而后秘不发丧,暗中调查,谁知一查之下,竟发现此事极为棘手,仿如云里雾里难以捉摸。虽说都是中毒身亡,所中之毒却无一相同,倘若共分十种,有九种都随尸体消失,唯一留下一种,竟还不认得!”
“彼时当今天子刚刚登基,我们唯恐噩耗传到长安,再给陛下添难,又恐城中百姓惊慌逃走,只好请来郡守县令假传消息,只说府中水质污染,生了病虫,并无大碍,如此过了一两个月,总算将面上安稳维持下来。”
“这期间,府内惨祸始终不断,半年过后,丫鬟仆妇十停去了九停,亲眷弟子也只剩下四十余人,到最后,连你表婶与四位表叔表姑也都遇害。到了这般地步,天工府已是一具空壳,我料定凶手不会善罢甘休,先秘奏一表传与天子,又嘱托郡守县令照看府宅,勿使外人生疑,随后锁了府门,收拾细软,走暗道转至城外禁地,又利用神机术带着仅存家眷弟子逃往长安避难,如此隐忍度日,一晃便是七年。”
“忽有一日,陛下传我密诏,说广陵一带的污秽已被升龙卫肃清,可以放心回归天工府。又赐下金银衣食、良材好料,令我广招弟子,振兴神机。去年初春,我带着家眷秘密返回广陵,走当年神机密道回了天工府,翌日便请郡守县令来到府中商议,闻说城内一切安好,这才放下心来,慢慢恢复了生活。”
秦画一颗心跟着忽起忽落,听到最后,不由得垂泪哀叹。
薛双成也叹道:“回想七年生死离散,繁荣衰败,真如噩梦一般不可置信!”
他叹了一回,怕秦画哭得毒发,忙把丧气话头止住,又挑可喜的来说:“好在天佑重逢,阖家团聚,从今往后定能蒸蒸日上!”
秦画拭泪笑道:“正是呢!阿兰阿芝两位表弟业已长成,清声雏凤,真有国士之风!”
薛双成朗声大笑:“这两个皮猴子还未成人呐!你兰兄弟今年刚满十七,芝兄弟只有十六,一个取字玉树,一个取字金林,我也不盼他二人日后能做国士,只求配得上名字便好!”
秦画笑道:“叔父莫要小瞧我表弟!旁的不说,单这一座天工府,他兄弟二人定能拿得起来!”
薛兰薛芝仍然不敢高声,只坐在对面笑嘻嘻地冲着秦画眨眼。
薛双成却立刻想起秦画已经继任家主,忙又嘱咐道:“画儿,虽有燕将军、木大人与这两位英才少侠助你重振画柳,但阿叔也是你亲近长辈,又仅一江之隔,倘你日后遇上难处,或修书,或登门,只要告知,阿叔定然助你周全!”
秦画听他说到这里,猛然想起还有大事相商,却不敢说出国运至宝,只另选了一套说辞:“叔父,小侄今日到此,的确有件大事求助。我爹娘曾有遗言,若不能解开春寒剑上留存的秘密,便不算真正继任家主。夏至之夜,小侄已在画柳山庄解开第一重,第二重就在天工府内。此事重大,料想叔父定然知道详情,还请叔父助小侄解谜。”
薛双成托着茶碗愣了一瞬:“表兄表嫂留过谜语么?怎的爹娘不曾说过?”
秦画忙又说道:“不是白纸黑字写的,也不是口耳相传说的,我爹娘应在天工府的某处舞过剑,叔父可还记得么?”
薛双成把茶碗放下,手捋长髯想了半晌,忽地双掌一拍:“哎呀,阿叔记得了!十几年前,你爹娘二人单独来过,的确携剑去了某处。”
秦画与红蓝二人对视一眼,俱都激动起来:“正是这个!叔父可还记得他们去了何处么?”
薛双成哈哈大笑:“阿叔正值壮年,头脑清晰,自然不忘!”
秦画欣喜非常,立刻起身拾礼:“恳请叔父相告!”
薛双成和蔼点头:“不行。”
秦画笑意盈盈,俯身下拜:“多谢叔父!”随即退回座位上不眨眼地等着。
堂上无声地过了片刻。
秦画忽然跳了起来:“什么?”
薛双成拢须微笑:“不能告诉你。”
秦画急切道:“叔父才说愿意帮助小侄,怎的几句话就变卦了?”
薛双成呵呵笑道:“不是阿叔不愿助你,实是你父母有言在先。”
秦画一怔:“爹娘给叔父留过话么?”
薛双成点头道:“正是,你爹娘曾有嘱托,日后若见秦家后生携春寒剑至此,便要亲自试其才学,不能心软通融。我若将当年实情都与你说了,让你有了准备,还能算得考验么?”
秦画这才安下心来,又笑道:“是小侄误会了,不怕叔父考,就怕叔父不考!事不宜迟,明日如何?”
薛双成摆手大笑:“好侄女,急不得!你们先在府上安心住几日,多少要给阿叔留些时间准备。”
他又对薛玉树、薛金林说道:“只给你们三天时间布置,今日不算,使得么?”
兰芝兄弟立刻离座作揖:“三日足矣,请父亲、表姐、二位女侠放心!”
天至酉时,两个大丫鬟进来回话,薛双成领着众人去宴客楼上吃了晚宴,又随意聊了些家中闲事,戌时过后,见秦画三人略显疲态,便命几个伶俐的小丫头送去馆舍安歇,自己又带两个儿子回去监工做事。
夜空如洗,兰焰轻摇,秦画因心情雀跃,始终没有睡意,干脆出了房门,只如幼时一般绕着馆舍内外嬉戏奔跑。
朱雀追在后面笑道:“白天再玩也是一样的,今日不早睡,明日可要没精神了。”
音曦抬肘挤了她一下:“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玩就玩嘛!”
秦画回眸笑道:“我不困,三天不睡也不困!”她今夜格外地开心快活,一双血眼熠熠生辉,连银发上洒落的月光也被融化。
三人不知不觉玩到了亥时,听得远处林立楼阁内铁器之声渐渐沉寂,便也准备回房休息。转出竹林时,恰见西南方向金星伴月,映得夜幕一片璀璨,当即又爬上屋顶观景,压低声音笑语言谈。
秦画笑道:“我那两个表弟小时候更爱闹,每次见了我兄长,都要比个子比力气,谁赢了就把攒下的玻璃珠给谁。但他们比我兄长小着五六岁呢,岂能比得过?都只在输了的时候才想起不服气,又跑来找我讨公道。我便让他们比眼力,若是能将我两个孪生哥哥分清楚,就算他们赢。”
朱雀笑道:“听说你两位兄长虽然性格爱好截然相反,彼此之间却能心意相通,若是假扮对方,连秦慕歌少侠都分不清楚。”
音曦把手一摊:“那你两个表弟定然输得玻璃渣都不剩咯!”
秦画笑若清雪:“可不是?我两个兄长演起戏来,只有娘和我能瞧得出,所以每年离开广陵回家时,除了舅公送的一车饴糖,还要再备一辆小车装我兄长赢来的珠子。”
音曦笑得前仰后合:“小孩子输成这样,岂有不哭的?只怕你们前脚走,玉树金林后脚就冒着鼻涕泡儿满院打滚啦!”
秦画拉着她手臂,笑得说不出话,朱雀一面笑,一面伸手替她拍着顺气。
缓了片刻,秦画指着天上繁星说道:“我最不忍瞧见别人哭,每次见他俩输得挡不住,便劝兄长把珠子还了。虽说兄长大我四岁,却也只是孩童,正是爱玩的年纪,岂能舍得还的?说得急了,便也委屈要哭。我没办法,只好编个故事哄住表弟,说天上的星星都是玻璃珠做的,各自还有名字,如果每天晚上对着夜空念一遍,念满三年,就能和星星做朋友,长大之后就能请它们下来玩。”
朱雀笑道:“你那时也小,随口编个故事,他们岂能相信?”
秦画趁着微风轻扬银发,挺直腰背,得意自夸:“当然信啦!我有几个师兄师姐最爱占卜星象之术,还给我讲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书,我觉着有趣,便也自己找来读,编故事的时候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不只是我表弟,就连二哥哥都信啦!”
朱雀奇道:“你悟性这么好,这些年把星象占卜也学会了么?”
秦画遗憾摇头:“我只读过几本入门的书,爹爹就不再让我学啦!他说我年纪太小,心志易变,看多了吉凶占卜,难免只猜未来,不顾眼下,便要我长大之后再学。后来我忙于研习家传功夫,实在分心乏力,就把这一门放下了。”
音曦笑道:“无妨,以后日子长着呢,你学东西又快,不出几年就能有个样子。”
秦画抱膝而坐,望着夜空轻叹:“要是现在就会该有多好,借此星月卜上一卦,看看叔父到底要考什么。”
朱雀宽慰道:“神机薛家的天工府大统领出题,定然离不开机关术,你只想想薛家机关术里哪些最难,定能猜出大概。”
音曦豁达而笑:“根本用不着猜!凭你的机关本领,什么题解不得?”
秦画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却不说话,好像是心里发虚,任谁再问也不回答,最后干脆牵过鬓边长发将脸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