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十四章 怯情人明访贵胄亲

三人返回店房取了行李,匆忙吃过午饭,快步赶往城东,果然越是接近天工府,周围闲游的百姓越少。

行至未牌时分,穿过景平街前汉白玉的金字牌坊,眼前忽如铺纸泼彩般现出一条长街,但见:白石道路清净,红泥墙壁蜿蜒,翠柳枝柔软,花坛影斑斓。霭霭秋云紫气隐,浩浩长天霞光灿。

朱雀音曦赞叹不已,一面观景,一面随着秦画向东走。约莫走了三百余丈,终于瞧见天工府正门,但见:金钉铺满朱户,碧瓦遮断飞檐,龙章凤篆、取青媲白,是当年盛世、御笔钦赐楹联。威仪石狮对镇,敕额匾书高悬,人间帝主归何处,渺渺万里云烟。

秦画凝眸看了一阵,对二人笑道:“开启此门,需请表叔全家移步出迎,携长幼弟子四十九位,行大小礼仪二十八节,虽然庄重,却太过繁复,何况咱们只是归来探亲,更不必叨扰。我从前和祖母来时,都走角门进府,今日也带你们去那里出入一回。”

她步伐轻快,引着二人转到东北角上,延颈秀项轻摇,赤眸血瞳远眺,一望之下,处处皆与昔年无异。然而近乡情怯,人同此心,越知门庭未改,越怕重见故亲。

朱雀见秦画忽然驻足不前,细瞧神色,心中顿时了然。便与音曦递个暗号,朗声问道:“煦晨少侠,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否?”

音曦清了清嗓:“承蒙朱雀少侠亲临探问,从别之后,我自安泰度日,只是近日新添烦忧。”

朱雀故作好奇:“煦晨少侠素来心胸开阔,竟为何事如此挂怀?”

音曦叹道:“是为我宗主重访故地之事。”

朱雀便问:“请教煦晨少侠在何处高就?”

音曦抬手划了个大圈,最后落定东南方向:“江南吴郡醒春山中。”

朱雀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这位宗主便是画柳家主秦愫璎少侠么?”

音曦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在下不才,在宗主驾前做个左护法。”

朱雀拱了拱手:“请教左护法,秦宗主重访故地,有何艰难之处么?”

音曦把手一背,侧影略显哀伤:“我家宗主为与亲人见面,跋山涉水,担惊受怕,自是百般艰难不提。但人情常变易,难知如阴阳,我家宗主生怕来往已经疏远,重新见面尴尬,便犹豫是否上前叩门。一晃至如今,竟已在树下徘徊三个月了。”说着,她来回踱步,竟把秦画的身姿学得惟妙惟肖。

朱雀便配合着抚掌哀叹:“秦宗主何必为此事发愁?须知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亲人劫后团聚,喜悦之情尚难自抑,尴尬一说从何而来?莫如请左护法规劝宗主,使她早日登门求见,免得两边各自煎熬。”

音曦仰天长叹:“此话说来容易,做来却难。两家重逢,少不得叙谈过去哀伤惨痛之事,一谈之下,难免又催亲人堕泪,倘有年迈体弱者因此患病,我家宗主岂能担待得起?”

朱雀痛惜摆手:“此言差矣!大凡痛彻心扉、无可挽回之雠憾,倘若破釜沉舟、旧事重提,不过肝肠寸断一场嚎啕,然此乃一时之悲,哭泣过后便将消散,身心惧可舒畅平和;若不出口化解,只在心内掩藏,久后必然郁结成疾,每逢思之念之,便要加重一分。岂不闻‘身病易治,心病难医’?倘使病入膏肓,即便画柳医仙秦清素复生,也无能为力。如此想来,秦宗主若恐一时之悲累及长辈,便将往事避而不谈,反倒对其伤害更重。”

音曦又叹道:“此话却合医理,但还有一件,我家宗主思虑纯善,性如其字,见亲人面必动真情,真情动处必然牵心。偏生她又中了不能动情的奇毒,一旦情思过度,便会当场毒发,到那时,她满堂亲人又岂能过意得去?如此想来,竟不如不见的好。”

朱雀摇头道:“非也!秦宗主所中之毒,其极不在毒发,而在唯恐毒发、不敢再存丝毫真情之时。若无真情,人与行尸走肉何异?何况五情皆有五脏相对,强忍不发,终将不堪重负,彼时又因奇毒不得自尽,便只能如顽石冷铁一般度日。倘若亲友因避一时之愧,而迫秦宗主沦落至此,其过错悔恨绝非三言两语可以了结。秦宗主若知亲族因此终日煎熬,必然更加悲痛,如此轮回往复,竟无尽头,岂非毒在一人之躯,而使阖家发作之局面?由此可知,终究坦诚真心,留存真情,才是克制此毒之道。”

音曦听罢,不禁泪光涟涟,一把握住朱雀的手:“少侠金玉良言,使我茅塞顿开!早知此理,我家宗主何至于树下徘徊三个月?少侠若是不弃,我愿在宗主面前推举你做右护法!”

朱雀感动得热泪盈眶:“甚好!甚好!多谢煦晨少侠知遇之情!”

二人抱作一团,放声假哭,还不忘偷偷转睛去看秦画。

秦画冰塑一般立着不动,面色不是很好看,又冷冷地瞧她二人装了一会,伸手在朱雀肩上一拍:“右护法,把你无形之泪收一收,随本宗主去叩门。”

朱雀立刻放开了音曦,笑意盈盈地走回秦画身畔。

音曦站得笔直,目光之中期待万分。

秦画淡淡地瞧了她一眼,随手向远处树阴下一指:“左护法善踱步,且去那厢踱满三个月再来。”

音曦的笑容渐渐僵硬,朱雀在一旁喜不自胜。

秦画沉静地向身畔一瞥:“右护法如此欢心,定已参悟上乘智慧,不如就陪左护法一同踱步,再与她说些金玉良言开解点化。”

朱雀乐极生悲,音曦得意洋洋。

秦画将袖一拂,语带悲悯:“但本宗主向来仁慈治下,开明从善,念在两位护法所言有理,暂且可将责罚免过。尔等今后要多尽职责,少演儿戏,更不可模仿本宗主走路,如若不然,定要问个数罪归一!”

那二人垂首山呼:“多谢宗主开恩!谨遵宗主号令!”

秦画威严端庄地点了两下头,一转身,迈着方步来到门前。

角门上果然有人守着,才拾门环叩了两三下,就见门缝松动,走出一个目光精明的小厮来。他见三人仪表不凡,各佩兵刃,便知不是寻常来客,当即不敢怠慢,躬身抱拳拾礼:“三位女侠,小人有礼了。此处是广陵敕造天工府,请教女侠光临有何贵干?”

三人抱拳还礼,秦画道:“打搅小哥清闲,不胜惶恐。我们三人是外乡客,远路至此,有要事求见天工府大统领、薛斌薛双成大人,烦请小哥代为通禀。”

小厮答道:“薛大人就在府中,小人斗胆请教三位侠士名号。”

秦画道:“只说秦画携两位挚友在此便罢。”

小厮一愣,低头呢喃自语:“秦画?怎的如此耳熟?”

随即惊觉失礼,连忙又拱手道:“请三位女侠少候片刻,小人立即通禀!”说着,从门后搬出一条长凳,请三人在树阴下坐定,又把门轻轻合住,伴着脚步声跑远了。

三人静心等待,秦画侧耳细听,过不多时,院落深处骤起一阵纷乱,应有不下十人正在飞奔。转眼间,脚步声已在近前,只见两扇门一左一右带风而开,从中迎出一大队人来,俱都穿着工匠袍服,以方巾包发,软革缠掌,袖口紧扎铁扣熟皮带,脚下稳踏厚底牛骨靴,正是天工府弟子学艺练功时的打扮。

为首是两个年未弱冠的少年公子,生得丰神俊朗,眉清目秀,容貌极为相似,应是一对亲兄弟。毕竟贵族世家,无论何时,礼仪气度终究不差,他二人虽然满面焦急,却仍只跑到门口便停下来,又互相整顿衣冠,这才快步上前躬身拾礼。

左边的年长一些,先开口道:“三位女侠,有礼了。请问哪位是秦画女侠?”

秦画双眸藏在白纱兜帽之下,愣呆呆地将他二人看了半晌,忽然轻声问道:“是薛兰、薛芝二位表弟么?”

那两位公子惊喜非常,顿时将繁文缛节悉数抛在九霄之外,当着众人手舞足蹈起来:“正是!正是!你就是秦画表姐么?”

秦画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只是点头。

薛兰薛芝也落下泪来,忙不迭地命人先去通禀父亲薛双成,随即亲引三人进府,一会在前领路,一会跑来说话,又哭又笑,语无伦次,最后干脆不走,只管猴在秦画身边左蹦右跳。

正在嬉闹时,忽听前面树林中又传来一片嘈杂的脚步声,其中独有一人步伐稳健,应是一位内力深厚的长者。他人还未从林中出来,先以丹田真气送出一声呵斥:“我叫你两个没毛猴子去问来客是谁,只耽在这里蹦跳什么!”

薛兰薛芝立刻收声不动,垂首屏息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敢顶撞。

只见芳草径上走来一位男子,年纪大约四十过半,相貌堂堂,雍容华贵,须发乌黑,独有鬓边霜白。头顶七彩镶珠黄金冠,项挂御赐龙纹神机牌,身穿石青羽缎对襟褂,腰系羊脂白玉八宝带,足蹬祥云卷浪薄底靴,手持涂香洒墨银折扇。

秦画一见此人,不禁泪如雨下,连忙将兜帽摘了,屈膝紧走几步,盈盈拾礼下拜:“叔父安好,侄女秦画见礼!”

那男子正是薛双成,听见有人唤他叔父,顿时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凝眉张目看了许久,终于低声哽咽道:“是我爱侄秦画!我的儿,你受苦了!”

此时他眼中再没有别的,也忘了斥责儿子,也忘了回避弟子,也忘了还有两位客人不曾招呼,只顾伸开双臂上前搀扶,连手中折扇也掉在地上。他已不是方才的威严模样,每走一步,眼泪就滚落一串,待将秦画扶起时,已然泪流满面。

薛双成向袖中取帕擦了眼泪,先命首席弟子代替自己监工,又吩咐家仆摆下茶宴,再命丫鬟仆妇洒扫秦画幼时住过的馆舍,随即领着子侄从外院转至内宅堂上叙话。

秦画此时泪眼模糊,又忙着和表叔表弟说话,便未留心府内是否藏匿着彼岸刺客。朱雀音曦却始终不敢大意,一面寸步不离地跟着,一面若无其事地观察,走过大半个府邸,并未发现可疑痕迹。叠石山前,蓦然回首,却见好一座凛凛天工府:

林间白石路,桥下碧玉潭。新雨琼花幕,清芳芍药栏。幽窗珠帘动,纱橱香风冉。闻声不可见,再顾寻荷衫。西厢云影润,泠泉氤氲漫。东阁雀鸣彩,芳树千寻绽。南墙接虹桥,蜿蜒通天坛。北楼栖金乌,巍峨齐霄汉。

二人惊叹连连,一时间又来到正堂,只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门悬敕字,廊挂珠灯。灿灿四时不谢奇花,郁郁□□长青异草。

迈步走入正厅,对面是乌木錾银的一副楹联,左右粉壁上琴、剑、字、画无一缺少,镂阁中瓶、璧、砚、盘可称齐全。厅内摆着圆石盆景、绣纱屏风,正当中一张梨花白荷叶雕漆大理石长案,周围十二把镶金丝灰鼠搭褥楠木交椅,后面垫着大红撒花团金线蟒靠背。

众人分宾主落座,叙谈不多时,款款走来八个盛装丽服的年轻丫头,前面三人端着水仙镂刻彩漆盘、海棠式样翡翠盘、菱花压角乌木盘,半跪在大理石案前。

旁边五人屈膝站定,先从第一个盘中捧出官窑脱胎、梅花填红的玻璃转芯大茶壶,又取出十二只配套的浮雪枯枝盖碗,沏的是山尖无根雨露所煮新采长溪白茶;又从第二个盘中取出一套抱心冰裂痕弧形盘,铺的是鲜枣、葡萄、樱桃、龙眼、软杏、熟桃、琵琶、青梨八种果品;又从第三个盘中取出一套芙蓉蕊花纹内嵌青瓷碟,盛的是枣泥山药糕、茯苓杏仁饼、山楂甜果丸、芋泥酥酪卷、红豆桂花酥、芝麻糯米团、奶油栗面果、洁粉梅片糖八样点心。

薛双成见茶宴已经备好,便命弟子家丁各回岗位做工,只留四个亲随留在门外侍候,随后又问秦画八年前醒春山中究竟何事。

秦画便从当年生辰宴上讲起,细说画柳满门与各路豪杰因何遇害、音曦如何保护自己与血海阁周旋八年、夏至前夜朱雀巧计退血海、宗祠殿内木枫陆霜作证继任家主,一直讲到出山历险奔赴广陵郡,每逢伤心断肠处,不由得声泪俱下。

薛斌父子起初只是默然堕泪,听到后来俱都放声大哭,旁边丫鬟递来手帕,也无暇去接,直哭得双袖沾湿。待秦画讲完过去,他立刻带二子绕过桌案,俯身行大礼拜谢朱雀音曦:“薛斌顿首百谢二位恩侠搭救侄女之情!”说着便真要叩首,竟全不顾身份辈分。

红蓝急忙弃座起身,口中连称受惊惶恐,一面好生将薛斌扶回交椅上坐着。

秦画也走上来,从丫鬟手中接了帕子,轻轻递给父子三人擦泪。

过了片刻,薛双成止住悲声,目光慈爱地注视着秦画:“好,好,画儿平安,夫复何求!阿叔现在都还记得你从前小小一个雪人儿的模样,怎的一眨眼,竟已出落成天仙一般的大姑娘啦!画柳秦家从此后继有人,实乃天承之幸!”

众人说得疲倦,便先坐着喝了一回茶。

秦画此时才注意到厅堂内外的陈列摆设,注目瞧了一阵,问薛双成道:“叔父,这些器物幼时不曾见过,小侄瞧其外表精光耀眼,华彩鲜艳,没有莹润之色,不像是旧年收藏之物,竟像是新近才买来的,原先那些好的为何不再摆了?”

薛双成放下茶碗,摇头叹息道:“你舅公舅母从前的爱物本是留着的,后来出了些事,便损毁了不少。”

秦画连忙问道:“家中出了何事?莫非外面传言都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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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寻真
连载中公子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