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锁,又唤作鲁班锁,无钉无绳,只靠榫卯支撑将木头结合,解来十分有趣,却又相当复杂,因此百姓们又唤它“难人木”、“莫奈何”。
“大哥,这个多少钱?”秦画随手拿起一个正方锁来,不敢露眼看人,只是低头说话。
摆摊的汉子向她手中一瞧,伸指一比:“这个八文钱。”
秦画便道:“如此简单的锁,也要八文么?”
那汉子笑道:“小姑娘莫说大话,单这一个锁,足够你玩上三日,难道还不值八文钱么!”
秦画摆了摆手:“不能,这锁连一盏茶的功夫都玩不到,便没意思了。”
那汉子不信:“如此说,你可敢当面解来?莫说一盏茶,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拆开了,我便将这锁子送你!”
秦画问道:“一言为定么?”
汉子一拍胸脯:“不骗人!”
秦画当即点头,双手抱锁,转角定面,心念口诀,指拨木条。她幼时虽然不能习武,但诸如文字、丹青、算法、机关之类,却是一点即明,过目不忘。在祖母薛涟精心传授之下,更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凡是见过的锁,闭目不视也能拆开,没见过的,只看三处便能说出解法。
对于机关种类,拆解原理,她早已烂熟于心,如数家珍,此刻虽只浅露一角,却已显出宗师之风。只见她肩平臂直,手稳腕活,首、颈、眼、口俱都不动,全身上下独有十根削葱玉指转得飞快,仿佛那四方锁并未捏在指下,而是浮在掌中。
那汉子见秦画年少,只当她是来消遣的,便任她独自拆解玩耍,自己却仍吆喝叫卖。刚叫了三两轮,眼前忽然伸起一双惨白的手来,注目一瞧,掌中还托着许多木条。
秦画问道:“大哥请看,这锁解开了么?”
那汉子呆了一呆,睁大双睛看了一回,喃喃点头道:“开了,开了。”
秦画便把四方锁放下,又拿起一个姐妹锁:“这个多少钱?”
汉子道:“这个十二文,你若当场解开,也送给你!”
秦画并不多言,拿定十指就拆。她肌肤惨白,毫无血色,在天昏烛幽之时宛若冰霜覆雪,到了光辉灿烂之处,却似无瑕白璧上薄洒一层珠粉玉尘。此刻恰是巳午相交之际,周围上下也无遮拦,日明而澈,灿耀直射,照得她双手一片晶莹。
那汉子方才吃过一惊,始信秦画有些本事,这次便不四处分神,有意偷眼看她解法。岂知秦画手上发光,十指又转得连影飞快,他只觉眼前亮晶晶、白灿灿地闪了一阵,自己亲手制成的姐妹锁便不声不响地散开了。
秦画又摊开手掌给他瞧:“如何?”
那汉子绞着眉毛看了一阵,只得点头:“好,这个也送你!”
秦画放下姐妹锁,又举起一个十二钩插锁。
不等她问,那汉子先叫起来:“这个十八文,你还能解么?”
秦画不答,只将视线转开不看,手指却像生了眼睛一般自己找到了位置,上穿下绕,左包右围,咔拉咔拉地拆起锁来。
那汉子伸头耸肩、目不转睛地瞧,将灵台智慧尽数聚在眼里,却仍追不上秦画十指神速。不过瞬息之间,他已然感到头脑发晕、视线发昏,一阵天旋地转,险些从小凳子上栽下来。
朱雀就在秦画身边,眼疾手快将那汉子扶了一把,汉子虚惊一场,抬头冲她一笑,再回头时,秦画已将锁子拆开了。
汉子目瞪口呆,晾着舌头说不出话,余光过处,惊觉周围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他唯恐今日砸了招牌,以后没人再来买锁,当即从身后货担里抱出一个小箱子,打开盖,取出九根木榫放在秦画跟前,高声说道:“姑娘,我佩服你的手段!但只会拆锁算不得高手,你若能用这些榫子拼出锁来,我这里的物件,你看中多少,我便送你多少!”
秦画低着头一言不发,拿起六根木榫,左手在下不动,右手四面飞舞,几下拼出一个**结,先举在众人面前一晃,随即拆开,另取一根木榫,合在一处拼成七星锁,而后又拆,再取一根,拼成八门环,还拆还取,拼出九天扣。
周围人都鼓起掌来,那汉子额头冒汗,面色发青,站起身来对秦画一抱拳:“姑娘,你技艺精湛,我心服口服,这里三四十样莫奈何,想来没有一件能将姑娘奈何!也罢,今日只要姑娘开口,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秦画也站起来:“此话当真么?”
那汉子已然有些害怕,因见她拆锁无情,只当是存心来找麻烦的,大话才一出口,便已心生悔意。但好歹是七尺之躯,光棍字号,又当着许多人的面,无论如何也不能服软,只好强作坚决无畏之色,咬牙点头道:“当真!”
秦画淡淡一笑:“你莫怕,我不要你做什么,只想打问一件事,你若诚实回答了,我自有好物酬谢。”
那汉子正在掂量颜面扫地和损失银钱哪头更好,忽然听见如此简单的一个要求,不禁大出意料之外。惊喜之余,生怕秦画改口,连忙把胸一挺,先当着众人表明决心:“这个好说,姑娘尽管问,我这里半句假话也没有!”
秦画便问道:“你们广陵郡江都县内,有一座姓薛的敕造天工府么?”
汉子松了一口气,朗声大笑道:“有!天工府就在城东景平街上,紧旁边就是薛大人的府宅。姑娘既问,是要上那里去么?”
秦画点头道:“正是。不瞒大哥,我们三人也是建造工匠,听说薛家神机奇巧,天下无双,便决心拜入门下。”
那汉子听了,顿时目瞪口张,惊讶不已。
秦画一见他如此神情,心里就先凉了大半,想来惊闻噩耗已是在所难免。
却听那汉子惊叹道:“姑娘已有如此本领,何须再投他人为师?便是天工府里自小收下的徒弟,也未必能有此干净漂亮的手法!”
这下轮到秦画松了一口气:“大哥谬赞了!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只会些雕虫小技,怎能与敕造神机之名相提并论?要学得精湛,非拜师不可,只是不知天工府收徒有何讲究。大哥既是贩卖机关锁的,定能了解一二,还请不吝赐教。”
那汉子挠了挠头:“不怕姑娘笑话,天工府收徒的规矩,只有亲自去拜访过的才能知道,我却是□□跳井——不懂。”
秦画忙趁机问道:“即便不曾亲自去,也应听去过的人说起过,怎会全然不知呢?难道天工府已有多年不曾招收弟子了?”
那汉子面现迷茫之色,好像实在想不起来。
就听旁边围观者中有一人叫道:“是有好些年不曾收徒了,不仅不收,就连府里的人也极少到外面来。”
秦画立刻追问:“这是为何?莫非府上出事了么?”
那人道:“薛公府上不知有没有出事,他吴郡的亲家却真正出了大事!自那之后,薛公一家深居简出,好像不愿多和外面来往了。”
又有一人说道:“你们哪里知道,薛公不愿出门,正是因为家里出过怪事!画柳派死讯刚刚传来,老薛公就得急病死了,过了半年不到,府内上上下下又死了五六十人!我表兄的朋友就在天工府里做事,见势不对,立刻跑回了家,可没过多久还是死了,终究没能逃过一劫。”
卖孔明锁的汉子直摇头:“这却是瞎话!倘若死了五六十人,城里早就乱起来了,咱们每天耳闻目睹的,岂能不知?只怕是你表兄的朋友杜撰出来吓唬人的。”
那人便叫起来:“这话又不是他一个人说的,当时薛公府上死人,可是连郡守大人都惊动了!县里的官兵在城里来回查了多少次,你都忘光了不成?”
那汉子直着脖子想了半晌,忽然一拍额头:“哎哟!你一说官兵,我却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事!曾有一个都头来盘问我的行踪,我只当是集市上又出了窃贼,没想到竟是因为薛公府上的事!”
秦画越听越觉不安:“既然如此,可曾查出个结果?”
那汉子道:“有结果!县令大人亲自去天工府查过,只说是饮水不干净,有了什么病虫,不慎喝死了人,后来换了水源,便无碍了。”
秦画仍不放心,又问众人道:“诸位也去天工府瞧过么?薛家究竟如何?”
众人俱都摆手:“不曾去过,薛家宅邸是何等所在?连着天工府,整条景平街都是人家的,我们这些小百姓岂敢随意去逛?只凭官府去查罢了。”
那汉子接着道:“虽说惊动了郡守县令,但毕竟只是个事故,过不多久便又和从前一样了。独有一件事可让姑娘放心,老薛公虽然病逝,小薛公却安然无恙,听说前阵子还有人见过他。”
秦画忙问道:“真的么?在哪里见的?”
旁边有一人说道:“十几天前,我在西城门见过!薛大人在前面骑着马,后面抬着好几辆轿子,不知里面坐着谁。”
又一人道:“我是走街串巷卖米酒的,上个月,远远地瞧见有位老爷从角门进了薛家府宅,却像是双成公。”
又一人道:“我是米铺里做事的,三个月前刚给天工府送了五百斤大米,出来时正好遇见薛公回府。”
秦画听罢,心如冰雪回春,虽不能彻底打消忧虑,却已轻松了五六分。
她俯身拾起一把零散木条,眨眼间拼出一个新锁,一连拼了三个,都递在那汉子手中:“既如此,多谢大哥告知消息!我方才白拆了你许多锁,不但搅了生意,还让你损了颜面,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这三样锁市面上不曾有过,你若拿去卖,便是独此一家,权且算作我等给大哥赔礼了。”
独此一家便意味着价由己定,那汉子心花怒放,一时却又想起本是自己有言在先——“当场解开,就送给你”,现在怎好反来收人家的东西?便不好意思要,却又舍不得不要,一双手尴尬着难伸也难缩。
音曦最见不得人不爽利,当即上前将他手臂一推:“给你就拿着,莫要扭捏缠人!今日多谢你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就此告辞!”
三人又向围观的诸位谢了一回,随后快步离开集市,转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商议。
秦画迫不及待地开口:“这回清楚了,看来血海阁当年的确是想将我舅公一家一并害死,只是不知为何没能得手。”
朱雀思索道:“多半是被薛家机关术拖住了手脚,而后又惹得官府注意,便不得不放弃了。”
音曦笑道:“我就说天工府上不可能出那么大的事!看来泽君兄的消息虽然不是空穴来风,却也有夸大之处。”
秦画欣喜不已:“既然已经查明,便可放心登门了。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